王维的境界
王维早慧,风流蕴藉,经常以座上客的身份出入京城名门,寻找机会跻身于仕途。难得的是,与名流交往中,王维有自己的立场、原则。尘境
宁王李宪是唐玄宗的长兄,曾让太子之位于玄宗,依仗自己的亲王身份,做过令人侧目之事。唐人《本事诗》载:“宁王宪贵盛,宠妓数十人,皆绝艺上色。宅左有卖饼者妻,纤白明晰,王一见属目,厚遗其夫取之,宠惜逾等。环岁,因问之:‘汝复忆饼师否?’默然不对。王召饼师使见之,其妻注视,双泪垂颊,若不胜情。时王座客十余人,皆当时文士,无不凄异。王命赋诗。”王维诗先成,写的是《息夫人》:“莫以今时宠,能忘旧日恩。看花满眼泪,不共楚王言。”文士们看到王维之诗,便不敢再拿出自己的了。宁王看罢,当即让饼师领回自己的妻子,“使终其志”。
后来有论者认为,宁王见诗里将自己比作千年前那个荒淫的楚王,有些尴尬才这么做。论者这样杜撰,意欲彰显王维敢直言于权门,其实却是误读。宁王强占饼师之妻一年,或许已心生厌倦,否则,为何要当着众多文士的面,“召饼师使见之”呢?王维之诗,委婉地暗示宁王通情达理,高明于楚王,这是轻巧地搔到了宁王的痒处,宁王会尴尬吗?难得的是,王维之诗再现了一个曲折复杂、动人心弦的历史故事,传递着自己同情女性、尊重人格的珍重感情,以典型细节逼真地再现了一个忍辱负重的妇女形象。
开元九年,王维中了状元,21岁的他踏上仕途。当年秋天,他赴济州(今山东茌平东南)任司仓参军,一下待了4年多。作为出身名门的热血青年,王维对前途是充满期冀的,眼下却被置于一个偏僻角落,苦闷与压抑可想而知。无奈之下,他辞去参军一职,离开济州隐居淇上,因内心憧憬强烈,两年后又返回长安。直到34岁那年,献诗张九龄成功,王维才被引荐为右拾遗。
为感谢张九龄,王维写下《献始兴公》,并以“侧闻大君子,安问党与雠。所不卖公器,动为苍生谋。贱子跪自陈:可为帐下不?感激有公议,曲私非所求”作为收尾。张九龄不结私党,不徇情卖爵,为老百姓着想。王维谦恭地询问:像我这样的人,可以做您的下属吗?跪问之中,饱含着对贤相张九龄由衷的倾慕及渴求得到信任的强烈愿望,同时又坦露出讲气节重操守的个人品格,与醉心于功名的夤缘幸进者截然不同。不想,张九龄很快就在与李林甫的争斗中败北,开元二十五年被贬为荆州长史。王维的心情又从高峰掉落到谷底,此后在朝为官,只是在一系列闲职之间挪来转去。
不过,王维尝尽世间的酸甜苦辣,也就有了那些关于尘世的佳作。
诗境
开元二十五年,王维受命以监察御史身份慰问戍边将士(实际上是被排挤出了朝廷),出塞途中写下了《使至塞上》:“单车欲问边,属国过居延。征蓬出汉塞,归雁入胡天。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萧关逢候骑,都护在燕然。”单车、征蓬、胡天、孤雁,寓有作者内心的激愤、抑郁,也含有性格里劲拔、坚毅的一面。《红楼梦》第48回,黛玉与香菱探讨诗歌,香菱连举三联王维的诗句,来谈自己的体会,首联即“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我在中年时进入过大漠,第一次目睹这被王国维誉为“千古壮观”的景象。同行的还有地质队的陈师傅,经常在沙漠里行走的她告诉我,“孤烟直”里的烟实际上不是烟,而是龙卷风。此说我在书本上见过,不敢轻信。车行数日,夕阳沉没之时,远际天边不时见到高高旋起的烟柱,笔直插天,凝立不动。至此,我才悟到:古人在大漠热得要死,还要烧什么呢?光溜溜的沙漠上,又有什么可烧的呢?即便是烽燧狼烟,也无法与磅礴的长河落日相般配。王维将开阔、高旷的迷离远景化成绝妙好诗,乍然一看是天大的误会,仔细推敲却是绝妙的创意。
再看《观猎》一诗:“风劲角弓鸣,将军猎渭城。草枯鹰眼疾,雪尽马蹄轻。忽过新丰市,还归细柳营。回看射雕处,千里暮云平。”风驰电掣,蹑景追飞,笔触凌厉刚健,用典浑化无迹,作为盛唐佳作,也应当是这个期间写成的。“渭城”“新丰”“细柳”,距辋川不远,在长安之东西排成掎角之势。
收拢视域,这就不能不提及王维写于辋川的《山居秋暝》了:“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这幅幽雅别致的世外桃源图,通篇比兴,展示出王维“息阴无恶木,饮水必清源”的高洁情怀。如果与《观猎》《使至塞上》联袂阅读,细加品味,可以揣知:慷慨激昂与清静绝尘像上善之水那样,在王维襟怀里是和谐统一的。飞马射雕的将军,细柳营那位周亚夫,配上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共同织缀成云锦天衣式的至美、大美。
朝野乃云泥似的两重天地。长安与辋川的距离很近,在王维的精神生活里属于割剪不断的递补关系,他那敏锐执着的灵性,一直在朝野之间搜罗着最神奇、最灼目的亮点。刚柔融汇,神而明之,其笔底所隐含着的艺术消息,着实微妙。王维就是王维,他无法像陶渊明那样,与官场一刀两断。
佛境
王维最大的磨难,是安史之乱。安禄山攻陷长安时,广掠文武朝臣、宫嫔乐工押送到洛阳,王维在列,被拘禁于菩提寺,且又在刀剑威逼之下,被迫任了官。有一天,老友裴迪来看望王维,告诉他:安禄山在凝碧池作乐,大宴群臣,梨园旧人相对泣下,乐工雷海青摔了乐器,西向恸哭,安禄山大怒,将其肢解示众。王维听罢,吟下一首《凝碧池》:“万户伤心生野烟,百官何日更朝天。秋槐落叶空宫里,凝碧池头奏管弦。”
安史之乱平息后,按律王维当死。幸好,有这首诗证明他谴责叛军,忠于朝廷。朝廷或许也有惜才之意,王维不但无罪,反而当上了太子中允,迁中书舍人,转给事中。60岁时,王维晋升尚书右丞,抵达了一生的仕途高峰。
王维晚年,官位日益晋升,内心却从容不迫。且看《酬张少府》:“晚年唯好静,万事不关心。自顾无长策,空知返旧林。松风吹解带,山月照弹琴。君问穷通理,渔歌入浦深。”以悲观为根基的佛教,也许是王维的人生哲学吧。王维晚年自号“摩诘”,取的就是《维摩诘经》的中间二字。
人生行世,绝俗是不可能的。经年风雨,历尽沧桑,不再被浮华所诱惑,才可能写出超脱凡俗的艺术佳什。晚年的王维内心安宁淡定,这是江河归海的必然收局。检点世间的才子才女,有哪一位不是经历凄风苦雨的洗礼,才实现人生境界的升华?
王维的人生历程证明:若想参与这个社会,文学是最得手的工具;若想超凡脱俗,文学也是很实在的归宿。文学创作讲究深入生活,但这个“深入”却值得深究。比如,屈原、陶渊明、杜甫、韩愈、苏轼、曹雪芹的作品,该怎么看呢?对于“深入生活”,切不可轻下断语,作简单化理解。回顾王维的生平轨迹,可不可以这样归纳:天赋才气好像是剑的胚胎雏形,入世激情有似炉中之烈火,社会之朝野上下,仿佛是上天布就的石头、潭水——唯有淬火、磨砺之剑,在人间的艺术宝库里,才可能是一柄出色的青锋宝剑。
因此,不能只将王维看成一开始就不食人间烟火的隐士,那就将他简单化了。
杨闻宇/文
页: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