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辈创业记(散文)_张强花
10月2日,多日的连绵秋雨告停,天终于放晴了。这天注定是个值得纪念的日子,我们家经营了28年的养鸡事业要在这一天画上句号——母亲决定在这天将最后一批鸡处置掉。看着鸡舍渐渐被腾空,喧嚣嘈杂的场面逐渐安静,母亲的神情却有点落寞了。自从父亲因病去世后,母亲一个人撑着养鸡场八年了,她倔强地不愿意歇息。这几年,她的体力越来越不支了,在我们的一再劝说下,她终于答应这批鸡淘完后就不干了。本来说好的期限要到年底了,无奈的是今年雨一直下,老旧的鸡舍也快坍塌了,只能提前淘鸡。家里养鸡是从1994年起步的,至今28年了。二十八年时光荏苒,父母亲从不惑之年到年近古稀,从铿锵有力到步履蹒跚,从中流砥柱到桑榆向晚,从携手相伴到形单影只;二十八年时移世易,昔日的青葱少年也已为人父母,各自走上了不同的工作岗位,这块创业基地承载着父辈穷其一生的使命,却依旧是我家的精神根脉所在。二十八年,时光非短,凝结着父辈一生的奋斗历程,夹杂着一家人的悲欢离合,曾多次想记录峥嵘岁月,但无奈志大才疏,一直未曾下笔。而今,母亲年岁渐高,子侄后辈佳木葱茏,正是需要循循善诱、谆谆教诲的年纪,身负承前启后重责的我只能勉强下笔,记所经之事,感父母恩深,颂我勤劳坚韧之家风,以教后辈子侄。
父亲没有太多文化,却是村里的“能干人”,说他是“能干人”不仅是指他勤劳、爱吃苦,还有一层意思就是表扬他脑子灵活、手艺好;母亲则是能吃苦、能省钱,能顶我们家“多半边天”。父母亲的强强组合,把刚开始的“一手烂牌”渐渐扳成了平局。那几年,父亲在工程队领工,母亲跟着当伙房师傅,总算是早早就还完了家里盖新房的债务,还攒了一点点创业的启动资金。为了不再扔下我们仨当留守儿童,也是因为祖父已经生病了,父母亲一商量,决定不再出门打工了,就在村里养鸡。
盛夏之际,在村西沟边划好荒地,鸡场开始动工了。父亲比较擅长盖房,本着能省尽省的原则,盖鸡房就没找别人,而是全家齐上阵,自力更生盖鸡房。我家一贯的传统便是,大人在前面干,小孩在后面跟着干,活干不完是不准私自休息的。一溜排的红砖小房曾让一家人脱了一层皮一样累,但也让人成就感满满,我们几个小孩心里憧憬着父亲描述的新生活,期待着能实现吃鸡蛋自由。这样的生活在农村真的是幸福无比的。鸡群搬来后,人也搬来住了,简易的二十多平方米房子配上基本的生活用具,我们的新生活就开始了。
那时候,房子里面虫子特别多,夏天快要下雨的时候,有一种我们叫作“黑婆子”的虫子就像下雨似的从空中“砰砰”往下掉,母亲点燃一撮麦草秆,烟气弥漫着,才稍微好一点。小妹就有一次正睡觉呢,感觉有虫子钻到耳朵里,吓得哇哇哭,所幸有惊无险。还有睡梦中被蝎子蜇,要不就是老鼠乱窜,那个小房子给我们都留下了心理阴影。连日阴雨,简易的房顶经不住雨水的冲刷开始漏水了,聪明的母亲就在顶棚处绑上塑料布,然后用盆在地上接着。房子地势较低,且是背阴,屋里一年四季都特别潮湿,砖铺的地面几乎没有干过。有一年的炭很贵,养鸡的生意却很惨,按父亲算的账,每天都要赔进去将近一百块钱的饲料钱。为了省钱,他俩决定那个冬天不生炉子了,只在上床睡觉的时候开会电褥子,反正孩子们也不在家。年前扫房子的时候,父母取下床上的垫子准备晒一晒,却发现垫子被潮气侵蚀久了,已经烂掉了。节俭的母亲养鸡二十多年来,没有吃过一个完好的鸡蛋,吃的都是破皮的、软皮的鸡蛋,经常是孩子没在家的时候,他们连一块钱的菜都不买,就是为了能节约一块钱给在外的孩子,让孩子吃个饱饭。那时候的日子总是很苦,我们姊妹仨都在读书,爷爷奶奶又疾病缠身,家里花费很重。父亲给我的印象总是很抠门,每次上学临走的时候,我总要想很久怎么跟父亲要钱,要多少。我说要一百五十块的时候,到手的一定是一百二十块,要一百二十块的时候,到手的一定是一百块,每次我都是眼泪忍不住地要流出来。母亲总是在我拿上包要走的时候又追出来,在我口袋里再塞进去一些。以往的时候我不理解,及至现在人到中年,我才理解了父亲的难——上有老,下有小,中年不易啊!
鸡场总有干不完的活。父母亲的一天是从早上五六点开始的,开灯、喂料、上水、收蛋、铲粪、配料。常规性的工作做完了,机动性的活也不少,补个房子,钉个窗户,给小鸡打针、上笼。有鸡苗的时候就更忙了,房间的温度湿度都有很高的要求,还要间隔很短时间就要喂料、上水,24小时监护,基本上也就睡不成整觉了。门口的叔叔婶婶们总说,父母亲一人能顶仨。那也真不是虚说,场子里每天的活就是找五个人干那也不很轻松。为了省点工钱,二十多年了,父母除了实在忙不过来才请人,一般都是他俩亲力亲为。每天的忙碌让他们没时间照顾个人生活,吃饭怎么简单怎么来,卫生就更不用提了,经常是灰头土脸,衣服鞋子上总是有不知道何时沾着的饲料和鸡粪。父母亲的胳膊手腕,都因为多年单手端着十几斤的料盆喂鸡而劳损过度,手指和手腕落下了毛病。有一年夏天,父亲干活时,一颗钉子从他脚底扎过去,他简单包扎伤口后,就一瘸一拐继续做活。那年冬天,奇寒无比,滴水成冰,鸡房里的水管被冻住了,母亲着急给鸡上水,匆忙走在结冰的路上,狠狠摔倒在地,而她强忍疼痛没有休息,从此就留下脚踝骨头受损后的畸形。父亲病重期间,母亲自己配饲料时,把手指夹到机器里,为不让我们分心,她自己偷偷包扎后坚持干活,又因延误治疗致使手指关节变形。
腊月二十七晚上,母亲和了一大盆的面准备炸过年的麻花,还请来了门口的姨姨准备大干一场。七点多的时候,只听后面的鸡房“轰”的一声巨响,紧接着是鸡受惊吓的叫声。母亲手在和面盆里一时出不来,父亲急忙跑出去,我们也跟着去看。原来是最后面那个鸡房东面梯子状的六行鸡笼因为架子损坏,全部塌了。塌了的架子倒进了鸡粪巷道里,最下面那排鸡直接就被挤压致死,那情景真叫一个惨。好在父母亲的好人缘在那一刻得到了最好的回报。亲朋好友闻讯而来,什么天气冷,什么鸡粪脏,没人在乎。大家连夜焊架子,装鸡笼,清理损坏的器具。赶天明的时候,一切都安置停当。突发状况经常搞得人措手不及,二十多年间,父母亲没有安逸地度过一个大年初一,子女结婚也做不到放手不管,总有俗事在心头。
出身贫寒的父亲一生没见过大钱,靠着卖力苦干和口挪肚攒的几个原始资本发展事业,自然倍加小心。可刚入行的当头一棒就叫他直呼心疼,首批没有防疫的鸡感染了病毒,先是一只一只死,后来就是一堆一堆往外扔。惨痛的教训让父亲领悟了,干这一行还是要请教畜牧专家。粗线条的父亲学习了防疫方法,开始研究注射方法和药物配比,几年下来,竟也成了行家里手。
养鸡生蛋,可生了蛋又怎么变现?清高的父亲再次面临人生难题。在母亲严厉的督促下,父亲只能推着自行车带着鸡蛋筐沿村转巷叫卖,每天晚上再灰头土脸地回来。一段时间后,父亲慢慢突破自我,也找回了自信。后来,他买了三轮车,专门逢会赶集卖鸡蛋。“老张的鸡蛋信得过”,由此,邻近乡镇不少人都成了父亲的朋友。生产力提升以后,父亲就不再自己销售了,大的批发商开始登门,销路自此打开。网络的普及让父亲也尝到了甜头,他浏览网页了解外地蛋价,预测本地蛋价变动情况,竟然也摸到了些许规律。
父亲靠他的诚信踏实赢得了四方乡邻的尊重,也提高了他的影响力。看着父亲事业稳步提升,村里先后有了好几个养鸡户。有事了,大家都喜欢找父亲聊聊,父亲也很愿意资源共享,希望把养鸡事业做大,这样能与客户、供货商打交道时有更充分的话语权。养殖业风险大,生意最惨淡的那年,鸡蛋售价便宜,不够养鸡饲料钱,继续维持就是每天亏损,选择终止将是一次性亏损且没有翻盘的机会。好多同行做不下去都转行了,父亲的倔强劲却上来了,一直坚持,终于等到生意开始有了转机。家里的生意和经济情况,父母亲是绝对不会透露给孩子们的,这是我家不成文的家规。及至成年以后,事业遇到困境,与父亲探讨之时,才偶然得知这些年家里的经济情况。从1994年起步开始直到2002年弟弟上大学,家里都是平进平出,辛辛苦苦一年挣的钱也仅够一家开支。真正的转机还是在进入这个行业十年以后,父母亲渐渐摸清了行业的规律,有了些许盈余。借着行业的春风,家里总算赚了些钱。接下来几年,安葬祖父,弟弟结婚生子,妹妹结婚,父亲的人生大事就办完了。那时,我的小家事业未稳,父亲便拿出积蓄支持我们自己搞事业。我在城里买房,父亲又是倾囊相助。
父亲一生谨遵的投资原则是量力而行,非必要不借债。这样的性格使他非常保守,错失了大好时机。但恰好也是这样稳稳的性格,使得他在养鸡行业遭遇寒冬的时候,坚持下来了。父亲曾多次教导我们,要认真做人、踏实做事,不要朝秦暮楚,选定行业便是终生事业。父亲用一生践行着这句话。
生活总是在意气风发的时候给你迎头一击。儿婚女嫁后,父亲开始筹划他们的晚年生活,先把老院的房子重新盖一下,然后和母亲出去旅游。在农村动工盖房算是件大事情,有的人一辈子也没有动过一次工,父母亲却已是第二次动工了。新房如期竣工,父亲却病了,而且是一病不起了。那段昏暗的日子至今回想起来依然不寒而栗。父亲就像是尚未卸下犁具的耕牛,在交付完他一生的使命后逐渐暗淡下去。2013年6月,父亲与世长辞。自此,即使人生再彷徨也不会有父亲的谆谆教诲了。
父亲的戛然离世,让我们仨痛彻心扉。为了让我们尽快走出阴霾,母亲总是故作轻松地说,父亲虽走,家中一切照旧,让我们不要有后顾之忧。对于痛苦,母亲不愿意回避,她要直面,一点一点地适应没有父亲的生活。最初的两年,母亲思念父亲,心不在焉,恍恍惚惚,曾经骑电动车摔倒在公路上,端着满箅子的蒸馍被绊倒在灶间,烧火做饭的时候被烫伤,配饲料时手被机器夹伤。我们劝母亲把鸡场停掉,过过轻松的生活,她却有她的理由:第一,辛苦创立的基业她舍不得荒废,怎能叫别人说这个家没有了父亲就塌了天?第二,有活干可以让她不空虚,也就少点难过的时间。
我们仨最终作出让步,同意母亲继续养鸡,但要缩小养殖规模。母亲欣然同意,但转身却没有按我们说的来,小鸡一栏一栏上,根本停不下脚步,规模也不比以前少多少。与父亲相比,母亲的缺点就是贪多。以前家里太忙,父亲就把自家的地交给别人种,专门养鸡。现在父亲不在了,母亲就把家里的地都收回来自己种,除了养鸡,又养了几只羊、一群鹅,场子前后栽上了果树、花椒树、核桃树。除此之外,她还种花生、种槐米、种菜,忙得脚不沾地。为了不让别人看到她这么忙碌,母亲每天起床很早,能在天没亮前干的活基本都在晚上睡觉前就都规划好了。
母亲自小一天学都没有上过,自己的名字和简单的字都是她自己一点点学会的。跟随父亲的这些年,她对做生意的算账记账是绝对不上心的。现在我们各有各的工作,父亲不在了,这些事情就只能她单独面对了。场子里机械故障了,以前都是父亲修理,现在也得她来研究了。重体力活倒不要紧,这么多年来,母亲早已把自己当成个男人了。曾几次,母亲委屈哽咽,如果有父亲,她怎会这般无助。无助的时候,母亲也学会了记账、算账,用手机查饲料价、蛋价,联系供货商和客户,俨然已成为一个女企业家。逢年过节的时候,有业务员前来拜访,母亲像个经过大场面的人一样还能陪着说说话。生性好强的母亲一直隐藏在父亲的光辉里,没有显现她的能力,以前也曾叫屈,这下可是得到展现的机会了。
随着年岁增长,母亲一身病痛逐渐显现,经过我们一再相劝,母亲终于同意将最后一批鸡淘汰后就停下歇歇。鸡还没有被淘掉,母亲却开始计划之后的生活,悄悄地买了几只羊羔。那次,我真的生气了,怒问她,到底还有什么负担,需要这么拼命干?母亲当时噎住了,后来跟我说她想起父亲生病的时候花了那么多钱看病,就想给自己再攒点看病的钱。话说出来,我也真的呆住了,是啊,我们现在也只能顾得了自己的小家,真要是母亲生病了,确实负担不起啊。和母亲相比,我们的孝顺很苍白无力。母亲很小心翼翼地跟我们说,就让她有点事干吧,不然真的很难熬,她会先保护好身体的。没有办法,那就顺着她吧。卖完鸡快一个月了,周末回家,家里的大门快要被堵住了。门口、院子里堆满了树枝和晒的青草,这都是母亲空余时间去地里拉的。枯树枝是为了冬天烧火取暖,青草是给羊准备的过冬的饲料。母亲还是每天跑个不停,收玉米、收红薯、收花生,地里总有她忙不完的活。年岁虽长,母亲却是“月缺不改光,剑折不改刚”。
这些年,勤劳孝顺的家风得到了继承。弟媳妇勤劳纯朴、温良恭俭。弟弟工作的地点离家较近,下班空余时间,总是急于赶回家帮忙。母亲总揽大局,他俩服从分配,经过几年的努力,鸡场没有因为父亲不在而衰败,反而更生机勃勃。这几年,弟弟添了个二宝,在城里买了新房,妹妹也生了二宝。每逢大事,母亲都要把她积攒的部分家业拿出来交给儿女。那一刻,成就感总能让母亲神采奕奕,就好像年轻的感觉就从没有离她而去。
父辈的创业是从一穷二白开始的,他们筚路蓝缕、栉风沐雨走过了二十八个春秋,物质财富自不必说,精神财富更令后辈钦佩敬仰。如果说父亲教会我们脊梁挺拔、敦厚若磐、信诚如山;母亲则教会了我们守道敬德、坚强乐观、自立自强。父亲是座远山,望之无穷;母亲是本大书,翻之不倦。真情有寄,大爱无形!洪恩恒在,薪火长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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