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栖岩寺故大禅师塔铭
2015年仲夏,晋南(运城)天气最热的时候,一支身穿防护服的队伍,在黄河岸边的首阳山间缓缓攀援。巧的是,这地头前一天晚上刚刚落过一场骤雨。山风吹来,空气清新。脚下,尽管荆棘丛生,但触目可及的山花却也开得烂漫。
这支衣着特别的队伍,为何在这样的季节选择登山攀爬?
——因为,这里有首阳山最美的风景。它的至高点上,遗存着隋朝栖岩寺的梵宫秘籍。他们经过细细思量,认为这样的季节里的风景更加地引人入胜。
别致的着装,让人猜出他们职业的不同寻常。他们深入山林,当然不是探险和猎奇。他们心中的目标和任务,是文化意义上的考察和勘验。
——他们是有着一定文化素养带着课题研究项目的考古工作人员。
荆棘遍布,山路蜿蜒,越往上越显得逼仄和危险。山石台阶似乎自然天成,虽然狭窄,但很坚固。这就是古代僧伽来回行走的道路。所以,石阶上原本棱角分明的石头都像打磨过一样光滑。也许,已经多年没有人来过这里了。
无人光顾,正是他们每个成员的心理期许。他们最担心的就是“黑客”的作践。果真这里还是一片“净土”,这就太好了。那个曾在上世纪四十年代轰动书法界的《大唐栖岩寺故大禅师塔铭》拓片,其“原石”就有可能被他们找到。这,也是他们本次登山攀爬的主要目的。
终于来到了山顶,天地敞阔,蒲州山河,尽收眼底。
遗憾的是,一千多年前,隋文帝举办舍利道场的著名塔寺,却成了一个只能追忆的传说,到处瓦砾堆堆,满目尽是凄凉。唯独那座供藏舍利的浮屠挺立在山坡上,让人充满感慨和想象。
茕茕孑立,形影相吊。但,只要浮屠在,就标志着这座塔寺没有完全倾塌。只是,它的地宫不知何时已被“黑客”打开。张着大口的黑洞,似在诉说着被劫的经历。
这里是首阳山的最高处,骄阳炙烤下,浮屠身上的明暗交界线分外鲜明,磨砖对缝,密檐叠加,五层六面,显得精巧壮丽。所有成员伫立在浮屠面前默不作声。工作还没正式开始,一众就体会到了空旷和寂寥带来的无奈。
一座备受隋文帝礼遇的塔寺,又建在难以登攀的山巅之上,怎么就损毁到了这般地步?
虽然上山前大家已有心理准备,毕竟一千多年过去了,但面对如此萧条景况,未免还是有些失落。看到成员们茫然四顾,领队尽量缓解着气氛。他派出两名成员与山下百姓联系,希望取得支持和帮助。山下百姓听说政府派来了考古工作队,时下农活又能腾开手,一下就集合了二十多个壮劳力。
在食宿和劳力得到保障的基础上,他们按照随身携带的有关文史资料,开始对塔寺遗址进行首次科学考古调查。由于毁坏严重,加之浮屠周边已被山下百姓垦成田块,他们调整工作方案,把主要目标放在了五里开外的“高僧墓葬群”。
依山头地势,推测整个塔寺的布局,这里应是一块更为僻静的地方。当考古人员走近它时,才知这是一个前临溪涧、背靠陡坡的所在。它的整体面貌,同样让人唏嘘。后面的陡坡,因雨水浸漫而大面积滑落,几乎将墓葬群全部淤埋。现场能看到的,满是盘根错节的荆棘林。密密麻麻的荆棘丛中,隐约可以觅得数个参差不齐、形状各异的“塔尖”。
山下的百姓因上山种地,大都来过这里。可此时此刻站在这里的考古人员,那简直都要跳跃起来了。因为,凭经验判断,这里应该掩藏着他们希望发现的“宝贝”。在他们的现场指导下,二十多个壮汉先是用镰刀除去墓葬群上的荆棘,然后才小心翼翼挖去因滑坡而淤积的泥土。
当季节走进深秋的时候,这个矗立着数十座历代高僧墓塔的考古现场,一下子就成了重要新闻。因为,这里“塔林”的出土,无论在整体规模还是时代风格上,都不逊色于河南嵩山少林寺的塔林。那一座座精巧别致的宝塔,在阳光下散发着迷人的光彩。它们既是高僧大德的荣耀,更是栖岩寺历史上香火不绝繁荣延续的见证。
三个月的辛苦挖掘,终于取得了收获。笑容,洋溢在每一位参与考古工作人员的脸上。
作为历史上一处著名佛教圣地,单就高僧墓葬群来说,这里共出土基本完好的佛塔就达26座,还不算31座残损的塔基。耸立如林的佛塔,每一座都像是精致的砖雕工艺品。它们多为三层形制,塔身或四面、或六面,叠涩出檐,斗拱飞花,技术精湛,结构玲珑,在建筑科学、建筑技术、建筑艺术、建筑史学领域,有着珍贵的实物依据和科学文化价值,对于研究隋朝以来一千四百多年里,佛教文化在古河东地区乃至晋陕豫黄河金三角区域的传播和佛塔形制的发展演变,提供了具体可信的实物佐证。
在出土的塔林之中,有一座风格迥异的砖砌圆形宝塔分外引人注目。它的建筑风格,同现存的安邑泛舟禅师塔相似度极高。虽然它们都是唐朝建造,但眼前这座宝塔要早半个世纪以上。后者是否以前者作为参照,想来应是非常可能的事情。因为两塔的所在地,都在河东地区。只可惜,这座宝塔的塔铭已经不复存在。尽管如此,考古人员还是认定它应该就是镶嵌《大唐栖岩寺故大禅师塔铭》的那座宝塔。
然而,塔铭“原石”不见踪影,一切都不能随意猜想和主观臆断。
秋阳的余晖,把他们的影子拉得修长。
天气着实有些凉了。这里,位于中条山和华山分界的谷口处,黄河从其间向南流去。因而,西南风刮得人透骨地冷。
领队征求大家的意见,看是否能再坚持一些时日。所有成员都毫不思索地作出回答:要紧的东西还没找到,怎么能撤离?!看着成员们坚定而渴望的神情,领队怎能不感动呢?干!
和当地相关部门协商确定两名文物保护员看守现场后,领队决定暂时休工三天,让大家回家加些保暖衣服再来。
第四天一早,新一轮的“寻宝”开始了。他们分析猜测,那块《大唐栖岩寺故大禅师塔铭》的下落存在两种可能:
一种是在塔林被淤埋前,可能就被“黑客”盯上,并借机盗走了;
另一种可能是,由于战乱等原因,孤守寺院的僧人担心原石遭到破坏,知道其价值不同寻常,索性将它从塔身取下,掩埋在塔周深土层中。对于所有成员来说,假若第二种可能真的存在,他们就是忍寒受冻挖地三尺也在所不惜。
他们手持铁锨,小心翼翼地剖开塔身周围的土层。每一锨下去,都要做到沉稳,以免土层里的“宝贝”受到损伤。为了确保这座唐朝宝塔的塔基不出问题,他们采取划块开挖又即行夯填的连续工作方式。这是考古工程上的专用名词——探沟取证。
时间,考验着每一个成员的耐力。每分每秒,他们都充满渴望。
一锨又一锨,一天又一天,迎来了朝阳,又送走了晚霞。
终于,五天后的正午时分,惊喜突然出现了。在第六个探沟的一米深处,一块方形青石赫然露了出来。兴奋之余,他们更加谨慎地用小铲剥去周围的泥土。等到碑石完全被剥离土层,便采用支架和滑轮的原理,将其完整吊出深坑。
如释重负!事实验证了他们的第二种猜测。渴望已久的“宝贝”,拂去神秘的面纱呈现在蔚蓝天空之下。那一刻,洋溢在所有成员脸上的笑容就像山中的菊花一样灿烂。
太阳已经偏西,凉风从身边飘过,但每位成员仍沉浸在满满收获的兴奋之中……
这块塔铭之所以受到考古界关注,主要在于它的书法艺术非同寻常。
早在清朝康熙年间,享有“诗家仙才”之誉的辽阳人吴雯,就在栖岩寺山下郑谷口搭建草堂。时隔一百八十多年后的光绪年间,担任东阁大学士、户部尚书的陕西朝邑(今陕西大荔)人阎敬铭,久闻中条山风光奇美,辞官后一度寓居于王官谷中。这两位非本地人士毅然选择“占籍蒲州”,当是看上了这里的自然山水和人文襟怀。吴雯擅诗,书法亦属上流,蒲州民间盛传“家有吴字不算贫”,就是对他的最高赞誉和推崇。
何况当时,他还与太原傅山被誉为“南吴北傅”呢!而那位喜欢书法的阎敬铭大人,虽然时已七旬高龄,但兴办私塾热情不减。他久仰栖岩寺的禅林幽静,更追慕前辈吴雯“鹅馆”草堂的山野情趣,因而,栖岩寺山下的“吴公书院”就留下了他研习书法、讲授国学的身影。
兴致也好,责任也罢,两位大名鼎鼎的文人都为这里增添了文化厚度。他们钟情山水幽静,更喜欢人文熏陶,因而,栖岩寺的碑刻艺术自然不会与他们失之交臂。一定程度上来说,书法艺术的延续、发展和繁荣,碑刻是主要载体之一。吴雯所处的清朝初期,栖岩寺香火仍盛。由是,那块《大唐栖岩寺故大禅师塔铭》,他亲眼目睹过的可能性就非常大了。
但是,到了阎敬铭所处的清朝晚期,栖岩寺已经走向没落。因而,他看到这块塔铭的可能性相对要小。今天,当地有学养的老者经常在一起闲聊,时常会谈到这个话题。他们研究的结论是,这位阎敬铭大人经常来此的主要心理情结之一,就是希望能亲眼欣赏到这块塔铭。并且,他还尝试派人找寻过,最终都没有如愿。
究竟是一块怎样的塔铭,让人垂青到如此地步?
时间到了上世纪四十年代,情况出现了转机。
爱新觉罗·启功,有幸得到了一张《大唐栖岩寺故大禅师塔铭》拓片。这位后来成为著名书画家、教育家、古典文献学家、鉴定家、红学家、诗人、国学大师的当代巨匠,虽然略显年轻,但文化学养已经非常深厚。先生此时正执教于辅仁大学,任国文系讲师。但他还有一份兼职,是故宫博物院聘任的文献审稿和文物鉴定专家。
我们现在已经无法知道究竟是一个怎样的机缘,让先生看到了这张《大唐栖岩寺故大禅师塔铭》拓片。但不争的事实是,先生特别用心地为这张拓片做了题跋。也正是因为有了先生的题跋,这张拓片即此就成了当代书法界纷纷仰慕的“书法名帖”。
当然,既然有拓片,自然就有原石。可是,任凭追寻者怎样查找和搜索,七十年来终无所获。
——难道这块塔铭真的就不翼而飞化为乌有了吗?
启功先生在题跋中言:
右《唐栖岩寺智通禅师塔铭》,沙门复珪撰文,不着书人,或亦珪笔。天真烂漫,寓古淡于遒媚,足以上逼山阴、下开米老。结体妙有三分不妥处,而疏隽之趣,正在其中,方之他刻,惟唐拓《温泉铭》合与同参耳。
甲申九月元白居士启功记于简靖堂
先生真是学识渊博,题跋语言虽然非常简素,但意旨极其明确。一句“上逼山阴、下开米老”,可谓朱红润色,一下子就让人茅塞顿开,眼前一亮,明白了这块塔铭的艺术价值。
尽管书法艺术历史上名流辈出,但有谁真正能够达到山阴王羲之和宋人米芾等丹青国手的艺术境界呢?然而,就是这样一块“涉佛文体”的塔铭,在艺术领域起到了上追晋朝、下启宋朝“文人书法”的砥柱中流作用和价值。
先生做学问,恭谨却不失风流,形容这张拓片的艺术魅力,仅用“天真烂漫”四个字,即已达其精奥,令人开悟自然原始气息才是书法艺术的真谛和最高境界。
当然,先生的题跋就书法艺术而言,虽不及他后来自成一体的风格,但依然古朴秀丽,与拓片相配,可谓相得益彰,珠联璧合。经过反复研究,他认为这块塔铭的撰文者和书写者,应该出自“沙门复珪”一人之手。
果真如此,那这位在塔铭里显示为“绛州龙兴寺”的住持,就太了不起了!
一介僧人,慈悲为怀、普度众生是职业所系,可文化涵养和书法艺术齐驱并进,就远远超越了吃斋念佛、坐禅入定的生命人格和从善情怀,就是佛界尊崇的高僧大德了。但他一点都不张扬,谦虚地称自己为“龙兴寺沙门主”。而落笔记述俗籍虞乡县七级人的沙门智通,则被他敬称为“大禅师”。
这是一块镌刻于唐朝“安史之乱”前一年的塔铭,内容表达的是唐朝栖岩寺“智通大禅师”的修行和功德。
塔铭选材优质青石,呈长方形,纵70厘米,横89厘米,左右两端厚11厘米,中间厚14厘米,表面光滑玉润,弧度舒缓,一如古筝琴面。
铭文从右起笔,左旁落款,刊刻时间赫然写着“天宝十三载甲午岁”,即公元754年。
全文约600字,竖行排列,一路行书,洋洋洒洒:
惟佛有觉海,酌其流者为得一;佛有慧日,赫其照者为至道。夫能航逝川,适宝所者,吾师矣。
师讳智通,姓张氏,虞乡七级人也。童年有济世之量,请益于大智尊者。晚节当付属之重,善诱我尧之封人。天与淳和,声振关辅,粉藻德行,澄灭使流。降心魔,严道品。砥操励能,终朝独王。前刺史裴宽,以师继然一灯,请传觉印。后太守韩朝宗,以师道高五众,请师为僧,宝非随侯,明月难掇。有卞氏连城增价,不其然乎。于是云峰之下,轩冕如川;岩花之前,抠衣成市。除沙卤之株杌,甘露清田。酌肥腻之菁华,醍醐灌顶。行有余力,缀己惠人,绠汲群蒙,衣珠密系。使夫股肱之人,一变至于道者,十八九焉。
呜呼!世界无常,生灵起灭。将示绝弦之迹,俄增迁夺之痛。翌日不救,藏舟夜土之。以天宝十载十一月廿七日终于住寺,春秋六十有九。为厌毒而归休耶,为传薪而火灭耶。生生之与,化化其可。左右门人有奢花之痛,道俗怀苦海之忧。寺主令宾师之同志,恨宝渚无梁,衢樽莫挹,鹦林坠月,狂鸟易奔。与弟子惠照、饶益,寺上座崇道等,冀佛影之犹存,以封灰而建塔。俾传能事,授手于予。复珪辱在缁门,岂忘提拙。
铭曰:
开示佛乘,住无所住;传衣佛国,去无所去。
拯洽四流,梯航六度;谁其悟入,我师调御。
(其一)
行佛能事,事果而往;水竭龙移,山空涧响。
灰封殡塔,珠沈帝纲;留影鸡峰,提河列像。
(其二)
啜泣之痛,潸然洒地;兰若空虚,锱林殄悴。
阅水藏舟,藤茔及隧;岂惟羊祜,方称坠泪。
(其三)
天宝十三载甲午岁六月三日,寺之创新钟之晨建。造塔大匠京兆王光,河东张伽刻字
细观整个塔铭,用词酌句严谨讲究,一派书卷气象。仅就文中引用的“醍醐灌顶”“行有余力”“绠汲群蒙”“衣珠密系”等众所周知、脍炙人口、意蕴深刻的成语典故,即可窥得沙门复珪超凡的文墨才华。
因而,可以毫不过分地说,无论复珪还是智通,他们都是当时享誉佛界的高僧大德。只是,智通大禅师更加低调,完成使命成了真佛,就永远以矜持的面孔示人了。要不是同道复珪为他刊刻“影像”,栖岩寺僧众为他建造浮屠,就永远成为尘土一粒了。
其实,芸芸众生,谁不是茫茫尘埃里的一个过客呢。自己实现了生命的价值,何须自我喧哗,取宠于人?是非功过,自有后人评说。
不是吗?你看,一块塔铭,就充满了如此曲折动人的故事。
而今,拨开层层迷雾,经过这些考古人员意志坚定地攀爬山林和辛苦努力,终于还原了真相,一下子拉近了历史时空的距离。
这,难道不是功德无量的事情么?
一切都归结于文化,都在于艺术的魅力和无穷的力量。
杨孟冬/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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