闰 月 闰月出生那天,整个胡同欢天喜地,很快,好消息传遍了整个村子。毕竟,那时的农村人丁满满,不像现在的庄户,十有八九,长年都落着锁。 闰月——这是母亲给她起的名字,因为她出生的月份是闰五月。 母亲和几位妯娌一阵忙活。她们挽起衣袖,发酵子、起面,用面杖擀出一张张脸盘大的面坯子,炕前的风匣子拉得哒哒作响,偌大的油锅里细浪沸腾,接二连三地漂起黄澄澄的“油坨”。 “散喜”——挨门逐户送上“油坨”,这是庄户人喜得贵子后,与乡邻们分享欢喜的重要仪式。 “我家下牛犊子了!还是个女女……”为牛犊闰月“散喜”,是因为在那个年代,一头牲畜就是庄户人半年的收入,更何况,这个小母牛,长大以后还能生下更多的牛犊。当然,也是所有人都为这头牛犊欢喜,甚至有人满脸喜气钻进牛圈,为她裹上旧棉袄…… 父亲对闰月的宠爱胜过娇惯孩子,睡觉前,要打着手电照照,看她会不会被压着、伤着;荷锄下地回来,总要搂着她的脖子,给她喂上一把最嫩的苜蓿。她在院子里晒太阳、撒欢,时而闲庭信步,时而百米冲刺,小蹄子在干净的院子刨出深深浅浅的小窝,让满地啄食找虫子的小鸡们猝不及防、不知所措,伸展了翅膀喳喳乱叫。雨后,尽情撒欢的闰月在泥水里猛地跌倒,旋即又一跃而出,那浑身汤汤水水的狼狈状,常使得全家人开怀大笑。闰月的淘气和不断惹祸,远胜于我们这些孩子,但脾气严厉的父亲总是一言不发,笑眯眯的。 放学归来,牵着闰月放风,那份潇洒让小伙伴们十分艳羡。用一根绳子套住脖子,带着她一起往村外狂奔,真是快意无比。静时,用一把抓篱为她挠痒痒,她会闭目养神,十分受用的样子。她一身的金黄,细细密密的绒毛不带任何杂色,肥得浑圆的屁股,散发着乳臭未干“牛”的味道。有时,她在埋头专心吃草,孩子们恶作剧般,将她灵巧的小蹄子猛力一拽,她会下意识地往后一蹬,回头却发现没踢着人,也会自我解嘲地摇摇头…… “闰月大了,该给她上钻子了。”一天,父亲提出这样的想法。“上钻子”,就是用一根烧得通红的火钳子从牛鼻子前方穿孔,再用一根半尺长的木棍从左右脸颊贯穿,系上绳子后,方便主人掌控。 “那火钳子从她鼻子上穿过,该有多疼啊!”一连好多天,该不该为闰月“上钻子”,啥时候“上钻子”,成了全家人争论的热点。甚至,连热心的邻居们也纷纷献计,说如此这般、如此那般,就可以为闰月减轻疼痛。母亲说得最多的是:“不管怎样,闰月还小,不该遭那样的罪!” 然而,闰月终究没有逃脱“父辈”的命运,那天,闰月红嫩发亮的鼻子前方血迹斑斑——她还是被套上了“钻子”!一根十恶不赦的“钻子”,为闰月烂漫的童真画上了句号,看着惺惺相惜的我们,她强忍身心的痛苦万分,一脸悲伤地吼了一声“哞”…… 后来,闰月开始被百般调教,拉车拉磨、下地干活。 再后来,闰月开始下崽,生下一个又一个“闰月”,他们都被卖了个好价钱,进了这家或者那家的牛圈。 再后来,闰月老得不行了,被一家杀牛的牵了去…… 如今,院子里牛圈仍在,闰月的“故居”还在,蛛网罗织的牛圈里,弃用的各色农具早已锈迹斑斑。老家的村子里,已经看不到一头活蹦乱跳的牲畜,听不到哪怕一声荡气回肠的驴嘶马叫,再也看不到哪家的孩子,牵着一头牛犊子满街遛跶,也不再有哪条喜讯,能让全村人奔走相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