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村庄 母亲出生的地方在坡上,那是靠近黄河堤岸的一个村庄,而坡下,离黄河更近些,便是她童年时代常去玩耍的村庄。 上古时代,有一位古老的王、原始的王,他在那里出生,未在那里死去,他便是“三皇五帝”之一的虞舜。这座村庄与他同名,世世代代颂扬他的美德、功勋,以及对天下子民的慈悲与深爱。 很多年以后,我与母亲也常常回到这座村庄。春天的乡野,天空湛蓝,气候稍寒,春风掠过鼻翼带来土壤的清香,阳光温柔而亮烈,田里的桃花、杏花、海棠、黄花、牵牛花,欢天喜地,正值大面积盛开。母亲带我去看那座清康熙年间的石碑,沿着陡峭长坡,顺坡而下,抵达村口,往南边拐弯,顺着窄长的水泥路巷道,便来到古老的石碑前。 它看起来更凄怆破旧了。镇政府经过专门考察,已设置一道铁质栅栏,高度齐腰,涂抹上醒目的猩红色油漆,围成一个正方形,将石碑囿限于内,郑重保护起来。然而,石碑下半截,很多块细长的黄砖已褪成青灰色,边侧也已脱落缺损,如同耄耋老人的牙齿。我宁愿相信,这是一种质地,代表历史的厚度、时间的深度。 底下的赑屃负着颀长的石碑,谦卑而忠诚,延续着它悠远而唯一的命运。正面碑文,雕刻着一排灰蓝色大字,上书“大孝有虞舜帝故里”,这是在歌颂舜的“孝”。在中国人悠长的群体记忆里,舜乃二十四孝之首,因为,30岁以前,也就是在摄政之前,他曾被人狠狠地伤过心,那伤痕,可以说,有海样深,比之切肤还痛:他被父亲、继母、兄弟,残害荼毒多次,历经生死大难的考验,也屡屡在深夜长歌当哭,终于死里逃生。然而,最终他却没有报仇,也并未像风暴一样地杀回去,仍然孝敬父母、爱护弟妹、善待村人,一如起初,于是,他孝感动天的事迹,终于飞翔到尧帝耳畔,自此,虞舜共谋大业,得民心,得天下。 大字顶端区域,砌成圆拱形,如同草帽,刻有盘曲缠绕龙鳞凤尾的浮雕纹路。这是一种符号,也是一种图腾,象征虞舜,是他作为一位有德行的远古之帝的印记,而且,石碑正、背两面的上方,“迎紫气”“望瑶池”两幅草书,也使这种广大而吉祥的寓意更为明晰深远,使人想起周易中的两支乾卦。“初九,潜龙勿用”,暗指舜隐耕历山;“九二,见龙在田”,暗指四岳将舜举荐给尧。 只是,与这诸多幽深而古老的历史痕迹极不协调的,是石碑基座周围的各式杂物,在水泥地上,纸屑、果皮、烧烤竹签、零食包装袋,显得纷乱而荒芜,使人悲怆。 手扶拖拉机满载农用工具和干草,自那碑前悠然驶过。北侧,一间小饭馆门口竖着“羊肉面馆”的招牌,看似百无聊赖,在招揽生意。再往前一点,两位上了年纪的老妇人在闲散地聊天。数年来,村庄里的年轻男人、年轻女人外出务工,开饭店、做买卖、务果树,收入日渐充盈,生活富足起来,这些居家老人也许才得以坐在凉棚底下说些日常话,顺带照看孙儿。斜对过是一间小商店,卷闸门卷上去,长方形蓝色招牌上写“便民连锁店”,有人入内选购,电动车停放在门口,如同一幅静物画,真是安详极了。 也许,这位初始的王,又会手持农具,在早晨淡黄的微光中,耕种、收割;或坐在黄河岸边,摆弄他的陶器。洪水漫过河岸,他将它们驱赶;野兽放肆出没,他使它们驯服;又或者呢,他再次弹响钟爱的五弦琴,心心念念的还是他的人民,音色柔和而笃定,吟唱那首最令他欢欣的《南风歌》:南风之薰兮,可以解吾民之愠兮;南风之时兮,可以阜吾民之财兮。而他的两位贤妻美眷,先皇尧的女儿娥皇、女英,也终会伴他左右,永不离去。 古语说,人无完人。但倘使非要挑出一位古今完人的话,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推选舜:智慧、慈悲、襟怀、见地、境界,种种优秀秉性,不胜枚举,使人赞叹。我在心里悄悄地说:他是偶像,人民与他情义深厚。 但其实,关于舜帝故里究竟在何处,一直存在争议,然而这已不重要,因为,单只是听到“舜帝”这两个字,便使人感到,其意义,已深扎在广袤的中国大地。 母亲站在水泥路面上,看着灰蓝静穆的石碑,仿佛眺望见她充满诸多乐趣的童年时代。我在想,不知道什么时候还会再来村庄。 村庄的名字,叫舜帝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