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公公婆婆_李彩凤

我的公公和婆婆同岁，如果在世的话，他们现在已有一百多岁了。

我和丈夫是在我家老宅里结的婚，那时公公婆婆还不到六十岁。公公身材显瘦，干活麻利，是个闲不住的人，家里用的蒸馍草圈和木制的锅盖，坐的小木凳子，扫地的扫帚，我都看见他修过好几次，有的小凳子还用布条缠了又缠绑得很结实。铁锨、镢头一些农用工具更是修护得很好。公公还习惯吃饭端着碗，拿上红薯馍馍和辣子，在巷道里和邻居们一起蹲在墙根吃，有时吃完，回来端一碗汤又出去，说巷里人多、吃着、聊着热闹。

婆婆身材略胖，常穿着黑色粗布斜襟衫和黑色的粗布裤子，她那缠裹的小脚穿着黑色的粗布鞋，黑色的腿带紧紧裹住脚腕，走路全靠脚后跟支撑身体。放假我在家早上做饭时，婆婆让我给锅里舀好水，小米下锅后，放上支架，瓦篦放在支架上，把洗净的红薯和馍馍放在瓦篦上，盖上木制的锅盖。我开始拉着风箱给锅灶里添柴加火，婆婆说：“开始大火，气上来，就要慢慢小火，这样篦子下面米汤熬好了，红薯熟了，馍馍软了，米汤也不会溢在篦子上。”吃饭时，蒸熟的红薯只要皮上没有斑点，她就连皮一起吃，就是掉个馍花她也捡起来吃。

蒸馍时，婆婆说：“咱们要蒸三篦馍，先添水，放支架，然后放第一篦馍，篦上放三个馍橛，再放上第二篦，接着放第三篦，放好草圈，盖好锅盖，为使草圈锅盖掩实，锅盖上压块石头。”婆婆告诉我，锅开了，点上半炷香，放在灶台上，香烧完后，锅里馍馍就蒸熟了，稍微捂一会，馍馍就可出锅了。我把三篦馍从锅里取出放在案板上，铁篦上粘了一点馍渣,婆婆剥下来，放在嘴里吃了，跟我说：“锅里的蒸馍水不要倒掉，热热的洗洗篦子，再用来搅拌猪食……”

我家老宅院里有一棵梧桐树，枝叶茂盛，常有小鸟在树上叫，刚进梢门右手边有一口井，但水很浅，打上几桶水，井里的水就浑浊了。公公在井边种了一小畦芫荽，他告诉我：村里地窄，家家基本都种菜，好多家自留地种的是芫荽和菠菜，芫荽在腊月底能卖个好价钱。我看见公公常在井里打水，用瓢舀水浇芫荽，有时我也帮着舀水浇一浇。

一次回家，丈夫浇自留地的菜时，我随着一起去了菜地，想看看地里菜长得怎么样？一到地头就看见鲜嫩鲜嫩的芫荽和几畦墨绿黑绿的菠菜。我们和地里忙碌的邻居们打完招呼，丈夫用锨在渠边挖开一道口，让渠里水流进菜畦里，我指着菜对丈夫说：“地里的芫荽长势很好，说不定年底能卖个好价钱。”丈夫说：“咱爸就盼着年底呢，一到腊月二十七八，他就和几个邻居到运城卖芫荽。”地快浇完时，公公来到了自留地，我喊着：“爸，您来啦！今年芫荽长得很不错。”公公笑着说：“今年芫荽长得比去年好，如果能多卖几个钱，家里的花销就宽裕些。”我说：“今年一定能卖个好价钱，他笑得合不拢嘴。”

腊月二十几放寒假回家，看到公公摇动着井轱辘，把绑起来的芫荽吊在井里，我问：“爸为啥把芫荽吊在井里？”他说：“井里温度比外面高，芫荽吊着不怕冻，明天早上去运城卖，新鲜好看。”第二天天还不太亮，公公把芫荽装在用两根木棍固定结实的筐里，放在自行车衣架上，衣架一边一个筐，上面又放一蛇皮袋菠菜，用绳绑好后，戴上帽子手套和几个邻居一起去运城卖。每天如此，到那个时间点，就能听见他们在巷道里说话的声音，一直卖到除夕前，如果没有卖完，过了正月初五继续卖。每次看到公公微笑着跟婆婆说今天好，芫荽价钱不错，卖了多少钱，婆婆笑逐颜开，我心里很高兴，这是他们辛勤劳动的收获。听丈夫说过，上世纪六十年代末，当时姊妹几个上学，交学费钱不够，公公把生产队分的食用油，带了一部分，准备去安邑卖几个钱，可在村边路上，让保卫人员挡住，把油没收了，说是投机倒把，公公好话说尽也没用，无奈回了家。现在姊妹几个谈起此事，深感公公当时的艰难，为了孩子们受了那么大的委屈，为公公打抱不平。相比之下现在生活多么美好，大人快乐，孩子幸福。

一次在家和婆婆聊天，婆婆说你在水头长大，是不是天天能见到火车，我说：“是的，天天有好多火车经过水头站。”婆婆说：“在咱村天天能听到火车‘呜，呜，哐当，哐当’的声音，就是没见过，没坐过。我最多就是走到县城，给你妹小兰送馍，记得一次走着问着好不容易找到学校，进了学校，学生娃都说我是闺女她奶。”婆婆说着笑得仰着头，我笑得弯下了腰，我说：“学生娃一定是看见您脚小年龄大，才认为是小兰的奶。”我很同情婆婆，年龄那么大还没见过火车。后来丈夫把婆婆接到运城，我们一起在运城乘火车，一路上让婆婆靠近窗户坐着，她愉快地看着窗外。我还告诉她火车上还能上茅房，她很惊奇，我领她上了一次厕所。她说火车真好，有卖货的，还有人倒水喝。我们途经安邑、半坡、说话间就到了水头站。我们在我娘家住了几天，婆婆欢喜地跟我妈说：“这次到水头，是媳妇专门为我坐火车来的，媳妇就是飞到我家梧桐树上的凤凰。”妈妈说：“孝敬你是晚辈的本分，是应该的。”我感到对于我们来说坐火车是件不值一提的小事，可对于一个裹着小脚辛劳在家不多出门的老人来说，是梦寐以求的大事，我们应该满足她的愿望。

后来婆婆患了心脏病，在运城住院治疗了一个多月，虽然有了好转，但后来却不定时地犯病，时好时坏，为了婆婆的身体不受折腾，我们把运城的中、西医专家几次请到家里给婆婆诊治，他们带上心电图机和药物，在家输液打针，告诉我们按时用药，出现情况舌头下赶快放上救心丸。为了照护好婆婆，我们姊妹几个轮流白天晚上守在婆婆身边，喂水喂饭，端屎端尿，洗脚擦背，都希望她的寿命延长再延长。由于病情严重，婆婆耐受力越来越差。1990年4月6日，我们姊妹几个围着婆婆坐在炕上，守在她身边，纯朴、善良的婆婆看着我们，微笑着平静自然地闭上了眼睛。

婆婆病逝后，公公和我们一起在运城生活，公公爱吃辣子，吃饭桌上我总着放一碗油泼辣子，他馍里要夹辣子，凉菜、热菜里要放辣子，肉菜、豆腐也离不了辣子，有一次我惊奇地发现公公给米汤里放了辣子，就问他辣不辣？他说不辣。丈夫告诉过我，公公做过胃切除术，我怕他吃辣子多了对胃不好，让他少吃一些，他说手术是十几年以前的事，现在早好了，吃着没事。

公公爱热闹，我们前后邻居有几位老人和他年龄相当，天天坐在一起聊天，他很开心，我们也很高兴。丈夫说公公爱吃火烧馍，每月都给公公几十元零花钱，让他买些自己爱吃的火烧和零食。当时运城刚有公交车，丈夫领着他坐了几次，让他记住往返路标和停车点，以便他能坐车出去在街上游一游、逛一逛。一次公公和我闲聊中，说了他没坐车出去游过逛过，把零花钱都给了在运城上学的大姐小女儿。大姐儿子在太原上学，小女儿在运城上学，家里过得有些紧张，想让女儿停学。知道这个事，我心里不好受，公公年龄已七十多岁了，应该是幸福地安度晚年，不该再为儿女操心委屈自己。小外甥女能考上中专很不容易，如果停学，就毁了孩子的前程，让人惋惜。丈夫下班后，我给他说了此事，商量决定每月给外甥女五十元生活费，休息日让她在我们家吃饭，资助她直到完成学业。公公怕我们生活紧张，坚持不要零花钱，还想回村里，说村里开销少，花钱少。我们生活再艰难也不能让公公一个人住在村里，也不能让好不容易上了中专的外甥女停学。经过劝说，公公才接受了零花钱，和我们一起住在了运城。

每年春节，村里的姐姐和妹妹带着孩子们一起来运城做客，给公公拜年祝福，热热闹闹地相聚聊天，大家非常地高兴。正月十五，丈夫领着公公和我们全家人一起看表演、看烟花、看灯展，公公心情喜悦，笑容满面，不停地说：“运城的热闹事发大、场面阔、花灯样式多。” 1995年春节，姐、妹和孩子们照常来运城给公公拜年祝福，公公眉开眼笑，兴奋地说：“今年我回村里看看，在你姐家停几天，十五热闹就回来。”公公和姐姐妹妹一起回了村，可是没想到，身体硬朗的公公竟在正月初六意外地离开了我们，听到这消息，我惊呆了，吓傻了。好长时间回不过味来，公公还要和我们一起正月十五看热闹，怎么会发生这种情况！多么朴实的老人啊！我眼睛哭肿了，泪水哭干了。孩子放学喊爷没人应，心里冰凉凉的，下班回家没有爸，屋里空荡荡的，吃饭桌上没有爸，饭菜没味道。好长一段时间，我们一开口，话题就是公公，念叨他，怀念他，怀念他铁铣翻地锄头除草的动作，怀念他卖完菜，推着车回家高兴的神采，怀念他和婆婆聊天时两人的微笑，怀念他吃辣子的情形，怀念他和孩子们一起玩耍嬉笑的言语，怀念他和我们生活的点点滴滴。

婆婆离开我们三十年了，公公离开我们也二十几年了，当时丈夫让照相馆把他们的照片组合一起放大，完好地保存在相框里，作为永久的纪念。

李彩凤/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