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陆人

平陆的油泼面在黄河两岸颇有名气，面筋道，味道重，不管是刀削，还是手擀，软硬薄厚恰到好处。炉子上，火旺，大锅里，水宽；面在沸腾的水里只打一个滚儿，笊篱往碗里一搭，葱花、蒜末、花椒面、辣椒面在面碗上铺好，生抽一股子，白盐一撮子，一勺子热油“哧啦”一泼，香味就摁进了你的鼻子……碗是大碗，端在手里比脸大；人是硬人，脖粗发直腰板厚；筷子一攉，彻底一搅，面条油亮，满碗彤红，辣味、香味不是冲，而是冲得很。这面吃了顶硬，咥了过瘾，平陆人就好那一口。

一个地方，饮食偏好肯定包含人的性格元素。只有汉子才会使大碗吃饭，只有性直的人口味才夸张。香，就痛快地香；麻，就爽快地麻；辣，就火爆地辣；吃，弄不来扭扭捏捏的事。有人说，平陆油泼面油大，那是因为你不是平陆人，你不懂得一方人的体魄与喜好。那碗面对荣国府里的“宝哥哥”来说肯定油大，因为他那“发动机”就烧不了那号油，就像挖掘机与小汽车一样，有力气，才耗油。

一条大河波浪宽，南风吹在北岸边。这块土地上的原住民，彪悍，厚实，性子直，直得像他们的眼神，看人视物都是直愣愣，不会转弯子。做事一根筋，“中”就“中”，“不中”就是“不中”。他们性格朴实，不装，有豫西的河南味，说话直来直去，情绪直截了当，时常带着憨厚的微笑，带着一种简单与果敢，让人心不设防。人常说，心眼有多直目光就多直，平陆人的眼珠子大而圆，盯着你，不管是爽朗，还是疑惑，宁咧嘴也不咧眼。

平陆不平沟三千。那沟，是一道道锋利的黄河龙爪纹，那是巨龙在绵绵河岸上的最后抓狂，它像黄河的须根，延伸在最后一片厚土里。那厚土细密，瓷实，随便找个地方都可以掏个窑洞，洞口用门窗口料一锁，炕头在窗下一盘，土墙土炕土窑洞，冬暖夏凉，没有甲醛，没有辐射，避风又挡雨，祖祖辈辈都是“洞人”。媳妇在窑洞里娶，闺女从窑洞里嫁，窗棂纸上剪吉祥之喜，土炕之上有鱼水之欢。娃在炕上生，人在炕上养。馍馍米汤瓜菜饭，养人；地窨井里蓄雨水，解渴。不管是沟里人、沟崖人，还是沟上人，抬头是土，低头是土，土里生，土里长。人，不土气都不行。

在五行中，土主信，其性重，其情厚，平陆人处世度量宽厚，言必信，行必果，不爱夸夸其谈，不善巧令言辞，换句话说，平陆人嘴笨，他们宁愿选择沉默，也不爱与人吵架。他们面孔有黄土的苍然之气，虽有力气但少些灵活，暖灰是他们生活的主题调子，在那些没有色彩的生活中，艳丽常常是山崖的花，女人脖子上的一抹围巾。然而，过盛的土气容易思维僵化，性拙不明，那就是人们常说的“太老实”，那些老实人祖祖辈辈生活在大山里，生活在黄土的峁峁梁梁间，寒窑虽破能避风和雨，小光景却经不起个小折腾，曾经冠以国家级贫困县的平陆，生活着很多“老实型”贫困户。他们印在深山里，融在黄土上，是最质朴，也最弱势的平陆人。古人称，“土爰稼穑”。土，有承载、受纳的特性。因而，平陆人的性格里有一定的承受力，那种承受力不止“皮实”，甚至麻木。

平陆的版图像黄河岸上的一片玉磬，左边是县西，沟多，称沟里人；右边是县东，山多，称山里人。县东的山里人，他们生活在三门、坡底、曹川大山里，粗狂，豪放，有山野之气，一根肠子通屁眼，品行更厚道，不善于计较。与人交往，差不多就“中”，就是吃亏，也会笑着吃。县西人，生活在洪池、常乐、张村，杜马、部官与县城为中，文化程度好，民俗套路多，人的性情比较机灵，嘴上有时候说得热闹，其实，他们比较仔细，在乎小事。相对来说，西边人没有东边人大方。

不管是东面，还是西边，平陆的女人想法多，虽然自己土气，却嫌土气，一辈子，总想图个好光景。她们生在黄土里，望着大山外，做梦都想变凤凰，就是飞不出去，也得做有福气的“家鸡”，也得嫁个好人家。她们很把男人当回事，很懂得主角与配角，很执信夫贵妻荣的民间教化，因此，在心理暗示上，平陆女人有旺夫的性格。土，是圣物，有时候养女人，平陆女人就是那土里的百合，一半肌肤如玉，一半静雅含香。那百合花儿，寓意的是民间的百年好合与百事合意。

历史上，平陆也是出过一些名人的，他们的共同特点都是忠孝，都是尚义，不管是百里奚、还是傅圣，不管是武将周仓，还是张门父子，其赤胆忠心，执着刚毅的性格与现在的平陆人似乎一脉相承。

平陆人能吃苦，懒人少。他们这些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不管是种庄稼，还是做买卖，凭借着一条高速路，一座桥头堡，换来了北边的运气，南边的财气，三门峡南站在自家门口，运城机场就在身后，老实倔强的平陆人沿河兴业建厂，招商开发，生意做得宽，信息来得广，出了一些风风火火的生意人，有的就弄对了，有的就玩砸了，但不服气、爱折腾的性格，谁也挡不住的。

人，是风里的尘，被吹起的，总得落下。那些走出平陆的平陆人凭借着性格里的温和与韧劲，积极上进，善于合作，给人以靠得住、值得托付的印象，他们不管是进取于学业，还是追求于仕途，大多数中年之后在他乡事业有成，人生平稳。

在平陆，山岭之上是一带土塬，塬上地势高，离天近，大风四季吹，吹得头上天蓝蓝；山岚从壑起，白云悠悠挂天边。站在塬上，眼前环生山河气象，稼禾填棋格之色，梯田流山韵之美，有林风之徐徐，有鸡犬之乡音。沟壑藏茂林修竹，曲径悠远；平地挖地窨小院，家世绵长。这是一片古老的土地，曾经的古虞国的地盘。虞国虽然在历史上是个小国，就因为老实人干过一件“大痴怂事”而载入史册，成为一条成语，其切肤之痛诉说了两千多年，为千古“亡国”之恨提供了注脚。在茫茫的塬野上，古城早已沉寂，唯留断章残垣在风中。那曾经的喧嚣国都，早已被沟壑切割分裂，曾经的孤城高墙，早已被平陆人种上了庄稼……如今，这里平静地生活着很多平陆塬上人，他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生活简单，人情简单，性格随和包容，日子不慌不忙。

山大林大，草好羊好，平陆人爱吃羊。几口大铁锅，小火慢工，肉炖得烂烂的，骨头煮得酥酥的，羊汤熬得稠稠的，不管是泡饼，还是烩面，油辣椒一疙瘩，香菜葱花一撮子，那叫滋味。平陆回民的腊羊肉，精细、干净、传统，百年来一个味，那民族饭店的羊腿子，烤羊脊，外加一盆蒜肚子，东西地道，羊货纯粹，河那边人吃了上瘾，山外面人吃一次还想吃第二次。

一个地方，人好了，天鹅都会来，而且是年年岁岁来。那是一种感应，那是一种人缘，包含着一种宿命。天鹅，是一种神鸟，她的灵性注定她能辨水之高下，人之善恶。每年冬季，那群美丽的精灵，“一别故国三千里，还认三湾十八回”，她们因认平陆人而择一水，居一地。而平陆人视天鹅如天客，似亲人，有“天鹅归来与子游”的绵绵温情。天鹅是平陆人心灵的晨曦、精神的美酒，是一方水土一方人的吉祥与荣耀。而人品与人性似乎是使她们留恋这片山水的“无字契约”。

平陆人，土气、厚诚、乐观、向上的三晋南大门人。

李立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