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棉布衣 (散文)_赵应征

父亲于那年的夏天去世。当时我还在本村小学教书。一天，巷子里一个乡亲匆匆来到学校，把这个不幸的消息告诉我。

听到这个消息，我有种天塌地陷、五雷轰顶的感觉，心情也十分悲戚。因为那时候，我二十多岁，弟弟妹妹都还很小。

回到家，看到姐姐，看到两个妹妹呆呆地坐在院子里。姐夫穿着很整洁，他对我说了一句：走，咱们马上去山南，看看你爸爸究竟怎么样。他说这句话时，脸上的表情很冷酷，让我感到好像有一股寒风，袭进我的身体，顿时背部冰凉冰凉的。

我无话可说，姐夫肩膀上挎着提前准备好的背包。我记不清我手里拿的啥，很快换了一身衣服，就朝火车站赶去。

火车没有到点，我和姐夫立在站台上等待。大约过了半个小时，一个村民赶来，告诉我和姐夫，说，不去了，你们回家。我和姐夫几乎是不约而同地问，为啥？来人对我说，你爸爸已经回来了。

我还以为是早上那个村民误传了消息，我在心里思索，早上说去世了，这会儿，来人又说回来了。回来了听起来当然就是人并没有死。我听后，心情立刻由沉重转为舒缓。

回到村，刚入家门，就听到母亲大声哭叫的声音，十分凄惨的那种。

这时候，我发现我们院子里已经站了不少人。我也没有将注意力放在其他人的表情上，两眼首先看到的是，院子里放置着的一口棺材。那是我平生第一次看到棺材，而且是在我们家里看到的棺材。我的头皮有点发麻。眼前看到的好像不是棺材，而是一个一眼望不到底的万丈深渊。继而，我人像是掉了进去，两手在空中拼命地乱抓，像是在抓救命稻草。

父亲很明显，已被放进棺材。我站在棺材旁，没有勇气朝棺材里看上一眼，只是站着，默默地低着头，低声地哭泣着。

后来，我知道，母亲提前几天告诉我们，她去山南，看看父亲，说，父亲有病。其实，父亲是那天和他们粮站全体职工响应县里的号召，去了黄河滩收割黄豆。在河滩，父亲感到心口涨疼，他还强行忍受着，不料痛感越来越重，后来被身边同志送回粮站。后来听母亲才说，父亲过去在朝鲜战场参加战斗，冰天雪地，饥饿劳累，留下了胃病的根。那天回到粮站后，他一直认为是老胃病犯了，所以忽视了。当他感到越发严重时，到了医院，病情已经转移成爆发性肝炎。在父亲还有一口气的时候，才由粮站同志急急忙忙往老家送。

这样就造成了我们这边和那边双双不知情。我和姐夫去车站，他们已经在往回赶的途中。

我们按照村子里的风俗将父亲埋葬后，在清点遗物时，发现了父亲的一件长袖棉布衣，白色的。

那件棉布衣，是在我们家一个红漆木箱里存放着。那时候，我们家里除了有几口装粮食的大瓮，再就是有两只木箱。父亲的那件棉布衣就在其中一只箱子的最下面整整齐齐码放着。

母亲把那个木箱子掀开后，把父亲那件棉布衣轻轻地提起来，我也不知道是啥原因，那会儿，看到的那件棉布衣，并不是棉布衣，模模糊糊看到的好像是父亲。看到他和生前一样，瘦瘦的身架，粗糙的脸皮，稀疏的头发，和蔼可亲的眼眸。

母亲的手开始颤抖，眼睛里流淌出泪花。我站在母亲身边，看着父亲的遗物，两条腿有点酥软，顷刻间，泪水像两股飞泉，冲出眼眶。

母亲擦拭了一下眼泪，平静地，用很小的声音说，你看看你的父亲，他是多么节俭，这是我三四年前为他亲手织的棉布衣，他却一直放在这里不穿。

说起父亲这件棉布衣，不得不说起与父亲有关的一些往事。父亲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工人，为啥母亲还要给他做那件棉布衣？干着公家事，难道没有工作服？

父亲老家在宁夏回族自治区。他家兄弟七个，父亲为老三。由于家庭贫寒，在他16岁那年，爷爷就让他参了军。后来在1950年，他参加了抗美援朝，后来从部队转业，在山西省芮城县赵村粮站工作。三十多年来，他先后在芮城县阳城、杜庄、陌南、西陌等七个粮站工作过。

人生就是这样，很多事情是难以预测的。看起来前面的道路平平坦坦，说不定走着走着在你面前就会出现一座高山，或者是一条大河，它们会在没有理由的情况下，在你根本没有任何预感的情况下，挡住你前进的步伐。

我的父亲当时就面临着这种情况。那时候，正是“文革”时期。突然有一天，一伙身穿黄制服、衣袖上套着红色袖标的青年人将父亲带走关押。

关押了一段时间后，他们又将父亲释放。说是释放，其实就是开除父亲公职，让他回家务农。

回到我们村后的父亲成为一名生产队社员，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父亲为人处世厚道，被社员们推选为生产队干部，具体担任队里的保管员，一干就是三年多。

父亲在生产队，勤勤恳恳，兢兢业业，对工作高度负责，不徇私情，秉公办事，多次被评为优秀干部。就在那时候，母亲给父亲做了那件白布衣。母亲说，父亲回到生产队后，身上一直穿的是他过去在粮站穿的工作服。那些工作服被他穿得色泽已经发白、衣服的下摆全是线头，衣服的肩膀上还补了补丁。就是这，父亲一直穿着。母亲说，夏天，天气炎热，就给父亲做了这件白棉布衣。没有想到，父亲一直舍不得穿。

父亲去世后，那件白棉布衣，一直被母亲保存着。她经常在不同的时间节点，拿这件棉布衣警示我们。

那一年，我被一个乡镇聘为文书。由于我家距离那个乡镇相对遥远，加上坐汽车路线又不太方便，我准备去县城购买一辆自行车。母亲知道我的想法后，立即拉长了脸说，家里那辆自行车难道不可以骑吗？我说，咱们家的自行车已经很破旧了，母亲接着生气地说，咋了，旧车让你丢了脸面了吗？难道购买一辆新的车，能让你多个鼻子和眼睛吗？接着，母亲说，你父亲当年难道没钱吗，为啥连那件棉布衣都不舍得穿？母亲的规劝让我立刻打消了购买新车的念头。

当年弟弟顶替父亲的班，去山南粮站上班。临走时，想购买一款新手表，也遭到母亲的反对。

母亲在我们身边，就是这样经常告诫我们兄弟姐妹，要像父亲当年那样，时刻保持艰苦奋斗、勤俭节约的良好生活作风。

1995年，母亲去世，我将那件棉布衣拿回我家，存放着，一直到现在。

父亲虽然没有给我们留下什么遗嘱，但留下的这件棉布衣，应该说，比遗嘱还有价值，比遗嘱更让我们感到弥足珍贵。

看着这件棉布衣，我想到先贤孟子说的一段名言：得志，与民由之；不得志，独行其道。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

虽然现在经济条件好了，生活优越了，但我将牢记孟子这段话，我也将一直保存好父亲的那件棉布衣，让它伴随着我的人生路，成为我今后前行的精神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