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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我书的表嫂(散文)_张平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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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2-5-3 11:27:15 | 查看全部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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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我书的表嫂

表嫂名叫黄月仙,是我舅表哥齐联志的妻子,妈妈从小让我叫她月仙嫂。

月仙嫂,好像一辈子都留着齐耳短发,宽宽的额头顺垂着两缕柔软的刘海,圆而略显扁平的脸庞加之慢节奏的言语及动作,整体给人一种淳朴、厚诚的亲和感,又因她整整大我二十岁,在我心目中,还多了几分母辈般的慈祥与敬畏。

外婆家是个有文化的大家庭,月仙嫂当然是个有文化的女性。妈妈不识字,但有很高的心劲和不甘人后的意识,嫁到我们没有文化的张家,不顺意时,常常抬出娘家有文化说事儿,炫耀最多的是月仙嫂。

我在外婆家看到过表嫂穿着老式公安制服的彩照,好神气呦!听母亲讲,她是为了照顾这个家,才从省公安厅调回夏县的。

我对月仙嫂碎片化的印象中,最深刻的是她在县新华书店卖书。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上了五十岁的人,都知道夏县新华书店坐落在县城最繁华的第一个十字路口,独占东南角。在我当时一个小学生的心里,这里远比县府大院显赫、醒目、重要,因而常常去有表嫂在的县新华书店找书看。

从我家鲁因村到县城十多里路程,主要靠走,快也要一个多小时。那时路不直、也不宽,但草丰树茂,路两旁沟渠有水和鱼虫花鸟。我从没有停歇贪玩,我需要在书店开门前赶到。书店一开门,我总是第一波涌进去的顾客,迎面是高高齐胸的柜台,柜台与依墙而立的书架间有个走道,两个卖书的员工来回走动,帮助要买书的人从书架上取下、还回或购买。月仙嫂看我来了,打开左边的活动挡板,我便低头弯腰溜进去,用最快的速度在书架上找封面感兴趣的几本书,坐到一边角落悄无声息、乖乖女般看起来。为在有限时间内看更多的书,我从不理会柜台外的熙熙攘攘、人来人往,但大多时候还是生吞活剥,很少细嚼慢咽。有一次眨巴发涩的眼睛,看到有人站在我旁边,抬头见是和月仙嫂一起站柜台的阿姨,她不悦的表情让我不解。月仙嫂很快也过来了。阿姨拾起我放在地上翻开的书说:“这孩子怎么把书折起来?封皮也弄脏了,怎么卖呀?”月仙嫂接过书看着我,用眼神询问。我嗫嚅解释:因同时看三本书,为防止忘了页码,会把暂时放下的书折页或打开倒扣在地上。月仙嫂面向那个阿姨说:“这本书他一会儿买了吧。”说完月仙嫂走向收款台,付钱盖戳,走过来把书递给我说:“以后注意啊,不要一下看几本,一本一本看更好。”

永远定格在我记忆中的一次:我看到一本塑料封面的中草药大全精装书,里面说白蒿草是中药茵陈,能顺气,止咳平喘;说母鸡勾草叫蒲公英,能排毒清火,消炎杀菌……很多很多,这都是我平时打猪草最熟悉不过的草啊,竟然都能治病!因为家里过的日子紧巴,妈妈常常生病不肯去医院,去了医院又不肯买药,看到这本书,霎时间如从天而降的神医,如同走进百病能治的医院,我看啊看啊,还有那么那么厚。要下班了,月仙嫂关好大门对我说:“还有那么多看不完,下次来看。”我下意识不肯离开,要求一个人再看一会。月仙嫂说:“拿着吧,到家饭前饭后看看,我一会再还回来。”回到书店后院的家,表哥去买饭,我坐下不管不顾又看起来,表哥回来都不理不睬。表嫂说:“义很喜欢这本书。”我接茬补了一句说:“想买。”表哥接过书,翻了翻看看封底问我:“你有多少钱?”我伸进口袋,掏出几张发旧的毛票,数了数回答:“七毛钱。”表哥瞪眼歪着脖子,半嘲弄半认真地说:“七毛钱,笑话!这本书七块九,买得起吗?你妈给我说过几次,说你把家买火柴醋盐的钱拿来买书,不懂事!这书你用得着吗?没必要买!”说完他把书放在高高的柜顶上。我又急又怕,还有几分不满,悻悻走出屋门。月仙嫂随后追了出来,拽着我的胳膊说:“你哥穷脾气,不怕他,咱去食堂吃饭。”到食堂,她买了五个玉米白面各半的馒头,包好四个,给我手上递了一个说:“今儿天气不好,早点回去,路上吃了这个,剩四个给妈妈带回去。”我提着馒头往外走,出了坐南朝北的新华书店后门,深秋嗖嗖凉风,掀起我掉了扣子的衣衫,路旁哗哗作响的杨树叶掉下来划蹭着我布满泪水的脸。等我回头看时,月仙嫂还站在门口,她挥着手说:“快走,路上别停,早点回去,别让妈妈担心。”出了县城西门,还真下起了小雨,迎着风,雨水、泪水,伴着我吃下一个馒头,心里很不是滋味。我心里暗暗发誓,不再去新华书店!

在那个没有书看又不能上学的特殊年代,我在家里开始练毛笔字。一天大人下地,我一个人在家练字,忽听有人在院里吆喝:“家里有人吗?”我出去一看,是表哥表嫂。表哥放稳自行车,抄起一把铁锹,把散在院里的猪粪鸡屎拢在一堆,清理乱糟糟的院子。表嫂推着我进了屋里,一边夸我写的毛笔字好,一边从包里掏出一本用报纸裹着的书说:“义,我把你喜欢的书带来了。”她说着还打开封面,我看到扉页上,用汉语拼音写着“张平义”三个字。我明白这本书不是给我看的,而是送给我的!以往从书店买了书,怕妈妈骂我,不敢用汉字正规写上自己的名字,都用潦草的自己才看得懂的汉语拼音写名字,妈妈问起,就说是借别人的。这次表嫂代我写了拼音名字,她很细心,如此体贴我。我把书捧在手上,心口一热,掉下了激动、委屈抑或更多情感的眼泪。表嫂掏出手帕一边为我擦泪一边对我说:“看你个大花脸,怎么墨都写到脸上啦。”谈话间妈妈回来了,洗了手,忙乎乎说要擀面条吃饭。她掀开这个缸,看看那个罐,我知道,那些瓦罐里只有少许玉米或高粱面,哪有擀面条的白面?表哥也看出来了,他掏出一包馒头说:“姑,别忙活啦,我这出来带了馍,热一下,简单吃点,你还要下地。”妈妈这才切了两根黄瓜,拌上辣椒面,我从鸡窝里取出一个带着体温的鸡蛋,用开水冲了一个汤。饭虽简单,谈话兴致却很高。表哥表嫂轮番夸我好学、孝顺,着重说了中草药这本书有实用价值,哪些草可供妈妈及家人作为药常吃,哪些草则可积少成多到县供销社卖钱。后来这本书伴随我从小学到初中毕业,开启了我勤工俭学、走向独立的成人之路。

表哥比妈妈小三岁,虽隔辈,如姐弟。妈妈常说,表哥考上省城学校,她和姨妈们常常挑灯织布纳鞋凑学费。村里人说,姑表亲是骨血亲,表哥对妈妈的感情和对我的感情是不容置疑的。但我认为,表嫂做得更好。

在我孩童心中,见到表嫂等于有书看。除了到新华书店,每到节庆亲戚们都会聚拢到外婆家,我一进门,就找表嫂要书。有一次,她拿出几本她与表哥上学时写过的作业本,我看不懂作业上写了什么,但感到表嫂的钢笔字硬朗大气,间架结构和谐,不像一个女性的用笔,比表哥的字好。相当一段时间,我都会照着表嫂的字模仿练习。还有一次,表嫂找了半天,拿出一本《斯大林选集》,我打开看到帝国主义、社会主义、资本主义等等晦涩难懂的字句,合上书一溜烟跑到外婆家后坡,坐到大梨树下看起来,越看不懂越要看,愣是想把看不懂嚼不烂的书咽到肚里去,树枝上叽叽喳喳的鸟儿,地面窜来窜去的田鼠,全然不能干扰我的专注力。突然听到有人叫我,抬头看见舅舅在不远的地方站着大声说:“你小子躲到这里,大家都找不到,饭都吃完了,还不赶快回家。”我这才意识到过了晌午,赶快随舅舅回到家里。一进门,小姨冲着我说:“这孩子长得白白胖胖,一天到晚不说话,不和别的孩子玩,就知道看书,书呆子,憨憨!”我妈妈对我有气但也不愿别人说我,她冲着舅舅说:“不吃啦,带上几个馍,我们走人!”走出大门分别时,表嫂看了看我,把《斯大林选集》装进姐姐的包袱里。我背着馍袋子,走不多远,妈妈让姐姐和我换了背包。一路上妈妈絮絮叨叨,责备我不听话惹大人生气,“你姨说你是个书呆子憨憨,我看也是。整天就是看书,看书能顶馍顶饭吃?今儿个你背着你的书,不准吃馍!”我一声不吭,心里倒也不愠不恼。背上有了书,脑子里又翻腾出什么社会主义、帝国主义,不知不觉就到了家里,也没有感到饿或其他什么不适。现在回想,在那个读书无用论盛行的年代,妈妈和小姨的指责与一般平常人无异。可是读书真的无用吗?不是,因为我饥不择食到处找书看,比同年龄段的孩子成熟早、积累多,在后面的学习中,处处领先。1972年第一次中考,我政治、语文均是全县第一名,加数学三门平均也是全县第一名。高中阶段,我在不少报刊发表文章,得到很多荣誉和关注。我1977年参加第一次高考进入山西大学,学业未完,就提前被中央办公厅作为全省唯一优秀生选配到中南海,很快又上调到中央书记处办公室,参与了上世纪八十年代初中央改革开放许多重大文稿的起草等具体工作,被评为中办秘书优秀工作者。年过六旬的今天,回看往事,懂得了机遇是给有准备的人留的道理。但常常在对自己的刻苦和努力感到欣慰的同时,还有几分疑惑:一个地道的农民儿子,取得成绩绝非有超人的能力或学识,冥冥中总感到有一种无形的力量在背后。有人说是老天爷,我想这值得思考,作为共产党员,我理解老天爷就是有很多很多被称为老百姓的好人所认可的一个总体概念。当你处于超越自我位置,一定会有很多人认可你、抬举你,帮助你创造必须的条件。你的地位越高越要代表更多人的利益,承担更多的社会责任。我一路走来,几十年涉及政治、经济、文化,都有可圈可点之处,真的是有众多像月仙嫂这样有质感的各界好人,在不同阶段帮助我、提携我。要说老天爷帮助,我认为应该就是他们!

闻听月仙嫂去世,我远在几千里外的云南出差,毫不迟疑中断手头工作,立即赶回老家。等我进了外婆家,站在灵堂前,看到两炷火苗摇曳的蜡烛中间,放着月仙嫂的遗像,看她仍然是留着齐耳短发,只是圆乎乎的脸庞稍瘦,但慈祥敦厚的印象不减,一时间往事涌上心头,泪眼婆娑,颤抖的手难以稳住点燃供奉的香火,听到侄辈们哀哀的哭声,任两行热泪长流。稍作镇定,我弯腰深深鞠躬,似乎常规的三鞠躬,不能表达我的心情,在我想要下跪时,两个侄儿拥上来抱着我痛哭。这么多年,我很少回老家参加亲友们的红白事,这次我专程回来陪伴九十岁的老妈妈,整整一天,参与葬礼全过程,一直到天色渐晚。

为了平静我起伏不定的心情,我回到县城专门住进位于十字路口西南角的新兴大酒店,是想要再去看一看东南角的新华书店。其实我早已知道,很多年前,在旧城改造中,新华书店已经拆迁,物是人非。在我推开酒店窗户眺望对面时,夜色昏暗中闪闪烁烁的霓虹灯,渐渐汇聚成四个字:新华书店。我不由自主下楼,一个人穿过马路,走到原新华书店旧址。寒风中,三三两两的男女自顾穿行,我希望能看到月仙嫂的身影,但没有!

月仙嫂享年八十三岁,生育并培养了六个子女,个个守道善良、学习工作有成,尽到了一个母亲的责任。在社会上,相信敦厚善良的她,同样在完成自己工作时,又帮助了很多很多像我这样好学上进、走正路的人。在我心目中,月仙嫂是一个有情有义、尚德友善的好人!

凝视空中渐渐西行的月亮,我双手合十,默默为我的月仙嫂祈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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