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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的锅头(散文)_王玉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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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2-5-7 11:09:11 | 查看全部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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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的锅头

这一年入冬时,我回老家去接娘。

八十多岁的娘耳朵聋了,眼神不济了,手脚不利索了,趴不到锅头上了,该是儿女们伺候她的时候了。养儿防老,要的就是这一天。

实际上接娘到城里过“幸福”日子,已经成为当下的流行,“家有一老,胜过一宝”,大家都这样说。还有些义气朋友酒后总爱撂这样一句话:“谁不孝顺老人我就不和他来往。”这话说得铿锵有力,掷地有声,叫人热血沸腾。

我的老家原是一座古老的县城,不过它早已经被淹到小浪底水库库底了,我现在去的地方是移民搬迁后的新城。

在十里长街的末端我下了车。当我站到老家门口的时候,却看见门上落着锁,我猜想娘一定又到她的菜地里“搲捯”去了。“搲捯”是老家方言,有倒腾、折腾、拾掇、收拾多重含义,形容一个人手不拾闲地在一处地方做着什么,很贴切的一个词儿。

娘的菜园子一直是我郁结于心的一个地方,每次回老家看娘,娘总是叫我拿菜。春时有葱蒜韭菠菜,夏时有黄瓜豆角西红柿,入冬时还有萝卜和大白菜,但我稀罕的还是娘种的老南瓜。南瓜这种瓜菜没心没肺,皮实憨厚。在娘的引导下,南瓜蔓子墙上屋顶爬得满世界都是,蒲扇大的叶子,喇叭状的黄花,引得蜂蝶四处飞来。不久就有翠绿的瓜胎坐下,先拇指大小,渐拳头一般,最后长成。长的牛腿一样,扁的磨扇一般,有的墨绿,有的橘红,地下趴的,墙上吊的,不亦乐乎。

我经常为之叹息,我的娘咋会有那么大的精力种这么多的菜。在移民后的房圈地基里,这里半畦子,那里一小块,这里几苗,那里几根,哪怕是巴掌大一块空地她也要在那里撒上一把菠菜。菠菜间还毛毛尾尾氤氲着一抹针尖般的小葱。每次回家看见娘,她总是在地里搲捯,有时掂来半桶水,有时提来半筐肥,而这时的娘已几近走不动路,她手里拄着根棍子,颤颤巍巍一步一步朝前挪,腰很深地弯下,用老家话来形容,都快弯到地下去了。这就是我的老娘,干了一辈子活儿还没干够的我的老娘!

娘见我回来,立刻吩咐我摘菜:“摘南瓜摘南瓜,摘洋柿摘洋柿。”

我看见娘的菜地里有萝卜白菜,在初冬的白日里,老叶子上挂着白霜,有些干焦。南瓜叶子在这个季节里开始枯败,南瓜蔓子草绳似的乱作一团,裸露的南瓜滚下一地,橘红的颜色突兀盈目。在墙角的朝阳处,我看见半畦子西红柿仍然长得繁茂葱郁,仍在一簇一簇开花,仍在一嘟噜一嘟噜结果,仍在那里兀自红艳。我有些感动,鼻子随之发酸。眼神移处,见娘用拾来的树枝儿扎起的只有二尺来高的篱笆墙,上面捆扎着五颜六色的布条儿和塑料袋。我的娘这些年就是这样鸟儿筑窝般经营着属于她的日子,属于她的地老天荒的日子!

回到家,在我的催促下,娘开始收拾她的东西。移民后的老家有四间房子,娘独自住西头一间,小弟一家四口住另外三间。小弟小我将近二十岁,两个孩子也到了花钱的时候,所以小弟和弟媳都在外头打工,日子过得也是紧巴。

娘又开始翻箱倒柜翻腾,也不知她攒了多少东西。我这都是第三次来接她了,前两次来已经背走不少,现在娘又开始倒腾,倒腾出一件叫我往外拿一件,塑料袋编织袋红的绿的五颜六色。我怕她又和前两回一样不跟我走,所以我不敢违拗她,心说拿吧拿吧,随你去了。

娘收拾完东西也就半晌午了,到了该做晌午饭的时候。娘照例是要叫我吃了饭再上路的。在农村吃饭历来是件天大的事情,也就是说有天大的事情也要先吃饭,还有啥事情比吃更重要呢?娘没有在厨房里做饭,而是在院子里放的一个三条腿的泥锅头上做开来。这种泥锅头是活动式的,可以随意搬动。小浪底水库未修建之前,这个锅头一直放在老院子里,伴随着娘的年久日深的岁月。小浪底水库的水跟着搬迁的人马脚后跟涨上来后,老村的乡亲们丢弃了很多东西,但是娘没有丢下她的锅头,把它带到搬迁后的新村来了。娘先在锅头上搭上锅,然后在锅灶底下点上一把火,从厨房里掂出油壶和菜盆,菜盆里有娘事先切好的西红柿和作为调料的葱姜蒜。娘在锅里倒上油,盖油壶盖子的时候,我看见娘在油壶嘴子上舔了一下,心倏忽动了一下,感觉到一些遥远的事情。这时候锅里的油冒出蓝烟,娘端起菜盆子把菜倒进锅里,随着“吱啦”一声响过,娘拿起锅铲翻炒几下,又在旁边水桶里舀上两瓢水添进锅里,这才又坐在锅头前烧起火来。

娘的这一套做饭程序我是再熟悉不过的,自打记事起到参加工作那么多年,我就看着娘在这样的锅头上做饭,我爱看娘坐在锅头前烧火的样子,每看都想哭。小时候我从地里拾下红薯和胡萝卜,娘就会在院子里的锅头上蒸。娘在锅里放一个碗底子,然后围着碗底子放上红薯或者胡萝卜,烧上火,不久锅就会“咯咯哒哒”响起来,我和弟妹们会站在锅头前等着锅里冒热气,直到满院子散发出红薯的甜香气味,等到娘终于揭开锅盖,已经是月上东山了。

娘做饭的过程中,我一直坐在老家的屋檐下,我的身旁放着一张小方桌,我一边看娘在锅头前忙活,一边等着吃。从小到大都是这样,娘做好饭会一碗一碗舀好,才招呼一家人过来端。我是家里的长子,娘总是把饭端到我手上,我也就受之无愧,从来没有想过什么,觉得这是天底下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眼前,娘朝碗里盛饭。娘手里端着的是只大钵碗,是过去年代的深口大碗,文物级别的东西。碗的外面用粗蓝线条画着一个大脸妇女,也不知娘咋就能保存到现在,一定是娘见我回来才翻找出来的。娘舀饭也是有一定规程的,先拿筷子把锅里的面条儿挑到碗里,再拿饭勺舀汤,舀完汤再拿筷子把碗里的面条儿往起挑一挑,使之高出碗面,显得冒尖才往上端。我瞅着娘颤颤巍巍端碗饭过来,有心去接,但我知道娘的脾气,娘是一定要把饭端到我手上才算数,这件事情才算圆满完成。

饭是清水面,是用葱蒜西红柿炝过锅的清水面,娘又在上面撒了一把芫荽末还滴了几滴香油,甭说吃,闻起来就香。我其实没吃早饭,刚一见娘,娘问我吃早起饭了吗。我说吃啦。其实那是糊弄娘的,也是糊弄我自己的,很多年我就是这样糊弄过来的。吃的过程中,我还看见娘在我碗里埋了两个荷包蛋。我吃了一大碗不够,又去锅里舀了大半碗汤喝了这才心满意足。撂下碗,我想,娘这下该跟上我走了。

但是出了一件事情,娘非要我把她刚刚做过饭的那个三条腿的泥锅头搬上一起走。这是我无论如何不能接受的事情。我吃饱了,有了力气,大声和娘嚷嚷起来。邻居们听见动静,陆续过来看景气,有轱轳婶,有门口的媳妇红丽和小玲,还有小奎哥,最后连小弟媳妇的本家叔叔和婶子也来了。当弄明白了事情原委后,大家一起指责娘不对,说人家城里人屋里都干干净净的,进门先脱鞋,你把这东西搬过去,准备在你儿屋里熏獾呀!

在大伙儿七嘴八舌“围攻”之下,娘明显受了委屈。娘不说同意也不说不同意,坐在门洞下放的一把小弟要扔她不叫扔的老式柳木圈椅上,两只手插在裤腰间,一双眼一挤一挤,没牙的嘴一噘一噘,头一点一点,夹杂着吸溜鼻涕的声音。我知道这是娘生气了的表示,多少年,娘生气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娘是泥性子人,就像农村人说的,她就是个泥疙瘩也有个泥性子。我看出娘这是在隐忍。一辈子娘受的委屈肯定不少,但娘大字不识一个,她到哪里诉说委屈去?娘就锻炼出了隐忍,把天大的委屈都隐忍了。

我岂能不懂得娘,可是就像街坊邻居们说的,我这是接娘去享福的,不是叫娘去受罪的。别说我识文断字明白事理,就连梁山上的李逵还知道自己发达了背老娘到山上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去享福,而不是为了把老娘送进老虎口。可是娘却要把她那一套生存之道搬到我那里去,继续过她的近乎原始的日子,这不是给儿子脸上抹黑吗?我一气之下,粗俗浅薄的本性就暴露出来,我端起娘的锅头就摔到了当院。锅头本来是泥做的,一下碎了,一地的断肢残躯触目惊心。

娘见我摔碎了她的锅头,一下子从圈椅上出溜到地下,像一个孩子放声大哭起来,邻居们上前去劝了一阵子见劝不住,就陆续走了。娘还在那里哭,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我愣在当院,知道闯下了祸,无奈,我只好去哄娘。我蹲下身,对娘说你不哭,是我不对,等你上去了,我用泥给你糊一个锅头。娘哭着说你不会糊。我说会,从小看你糊锅头早就看会了。娘又哭了一会儿,大概也知道自己没有法子,只能服从,就自己往起起。我赶紧去扶娘。就这样出了门,我背着挎着,搀扶着娘,好歹到了街边上。

客车晃晃荡荡行驶在通往县城的公路上,娘坐在我身边,手里捏着几片苹果。娘晕车,切几片苹果在嘴里嚼着,娘说她这样能防止晕车。看着娘专心致志吃苹果,我心里感觉到有些安慰,于是想起了父亲。

父亲去世十几年了,父亲没有吃上我一点利,倒是为我创造了今天的幸福生活。1970年冬天,我十六岁那年,父亲步行四十里到后河水库工地,他在工地上找见我,对我说,我给你找了一份工作你干不干?我问啥工作?父亲说下坑的工作。我当时年小不知道啥叫下坑,心想下坑不就是下到大坑里去干活儿吗,这和在水库工地上干活儿差别也不大。但主要的原因还不是这个,主要的原因是我长这么大还没有出过门,甚至连县城也才去过一回,我多想到外头的世界去看一看呀!我欢呼雀跃,我去我去。当天和父亲一起步行回到家,几天后,矿上下来一辆大卡车把我拉到距家几十公里开外的铜矿上,从此我就成了一名矿工。从那我才知道父亲所说的下坑并不是下到大坑里去干活,而是下到井下到地底下去干活,正确的叫法叫作下井。在以后的岁月里,通过我个人的努力苦学,我当了老师,是音乐老师,虽然是工代教,但我仍然感觉很光荣,心里总想着一件事,就是要争口气,今后叫爹娘跟上我享几天福。但世事无常,命运是很会捉弄人的,当然也有我的年少轻狂,在人生路上栽跟头在所难免。二十八岁那年我结了婚,三十岁那年有了女儿,但随即我们就离了婚,至今仍是独身。

娘一生养活了我们兄弟姐妹六个,我大姐困难时期嫁到了南山里,图的是那人是个下煤窑的,手里有俩活钱,但大姐嫁过去没几年那家煤窑就不开工了。大姐跟着那人受了一辈子苦,连娃儿上学也没钱,自己后来看病也没钱,就那样去了。我还有个妹妹,小时候家里养活不了,爹娘把小妹给了人。这件事叫我姨姥知道了,我姨姥跑到人家家里寻死觅活闹了一场,把我小妹要了回来。正好我姨姥和我姨姥爷膝下无子,就把小妹领到了她家里。实际上我那小妹是在我姨姥家长大的,所以小妹心里一直有股怨气出不来。小妹那年因为家务事和女婿生了场气,一气之下喝了农药,丢下三个儿女撒手人寰。那年她才三十多岁。

客车还在通往县城的公路上晃悠着。其实老家离我住的县城并不远,只有六十华里,坐公共汽车一小时就到,可这短短的六十华里,我们这些农家孩子竟然走了一辈子。

很快车就到了县城,我把母亲接到我亲手盖起的庭院式住宅里。

转眼间就过了年,转眼间春天过去夏天来临。这一段时光是我生命旅途相对稳定的时期。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在旋转的时光轮盘中,为了弥补流失的岁月,我很勤奋地读书写作。我每天凌晨四点钟准时坐到电脑前,直到当日午时,这期间或者是六小时,或者是八小时。这一日我写作如常,我感到室内温度渐渐升高,我听见电扇嗡嗡转动的响声,感觉到吹到我背上的热风。这时候我已力不从心,电脑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汉字一片模糊,那是我在此前几小时内敲下的。

我燃起一支烟,起身踱到窗前。夏日的溽热从开着的窗间扑进来,当我的眼睛能够聚焦的时候,我看见院子里的日头正像一片明水那样闪亮。庭院里种着一架葡萄、一丛竹子,另外还有一树石榴、一株樱桃。后两棵树在院子的东边,我所处的位置看不见,但我知道它们就长在那里,并且长得心安理得精精神神,日光正在它们碧绿的叶片上反射光芒。

此刻,离我最近的是我亲手植下的一架葡萄,阳光穿透挂满青果的浓密枝叶,在一张圆形石桌上洒下花豹皮毛般的斑驳光点,那是我从附近的村巷中拾回来的一扇磨盘。在我的巧妙安排下,磨盘、葡萄架构成了一幅恬静的乡间庭院小景,这情景特别容易让人想起儿时的情景。红日高照,河水闪亮,远处的山融蚀在白炽的光影中,大野上的庄稼和树木长得茂盛,咿呀的人声就在极远处呢喃,知了高亢的叫声是猛然间窜出来的,像是从一支庞大的交响乐队中猛然冒出来一支唢呐,它高亢的音律强烈地向这个世界高调宣示着生命的存在。

犹如打了一个盹,我猛地从刚才的梦境中醒来,我知道过去的岁月已经不再,那光影中响彻寰宇的蝉声成了我的梦呓。别说蝉声,那种拇指大的叫作蝉的昆虫早已被奢吃的现代人捕捉干净,从今往后再也听不到它那无所忌惮的天籁之声了。

这时候一个人影恍然出现在画面中,她很迟缓地动作着,整个入画过程犹如电影里的慢镜头。我专注地注视着她,我看见她很深地佝偻着腰,把身体弯成一个对勾。她似乎在搬运着什么,但是她已然力不从心,每迈动一步都是件非常艰难和吃力的事情。不用说,她就是我的娘,我的八十五岁高龄的老娘。

我娘她每日里自打早起一睁眼就开始施行她伟大的搬运工程,总是把这样东西搬到那里,再把那样东西搬到这里,再尽可能地把它们藏起来,以至于我屋里的角角落落都让她塞满了。我不止一次试图用准确而形象的文学语言去描述我老迈母亲的行为,然而从我的语库里无数次冒出来的却是同一句大不敬的话:我的娘就像是一只硕大的老鼠,每日里不知疲倦地在这座同样硕大的宅子里搬运来搬运去。

我看见她从桶里舀出半瓢水,浇到一堆土上,随后她很深地弯下身子用手和泥,一边把一些麦秸杂糅进去,我不知道她的麦秸是从哪里来的,她总是能变魔术般变出些叫人意想不到的东西。她早已蹲不下身子,她的两条腿已经肿胀成两条莲藕一样的结节植物,她蹲不下却能够很深地弯下腰去,她走路只能深深弯着腰,再也直不起来。

此刻,我娘沉浸在她的地老天荒的世界里,享受着她本能的原始劳动的快乐。她并不知道,此时此刻,她的儿子正注视着她,以一种极其沉重复杂的心态观察着她的一举一动。娘,你莫非就干不够吗?你一生都在辛劳中,很少有坐下来歇息和享受的时候,现在你老了,该颐养天年了,可是你总是不知疲倦没完没了地给自己找事情做,每天从天亮到天黑都不闲着。可是你的那些劳动已经是无谓的劳动,现在已经不再是你所经历的那个漫长的战乱和饥饿时代了,这是一个应有尽有的时代,你有吃有喝冬天穿棉夏天穿单,再也不用为一把米一把面而为难了。然而我的娘她顽固地沿着她的生命轨迹走下去,固执地做着她的事情。她会把一粒纽扣看作院里的那扇磨盘那么巨大,我每日给她买回的食物她总是问我花了多少钱。每当我告诉她实情的时候,她会痛心疾首地责备我:我娘呀,就这么贵!你就不会少花点钱买个馍馍,有多少钱吃住你这样花?

自从我退休后把娘接到我身边来,我想象中的田园诗般的日子也过不成了,我娘她随时会使出她的蛮力在院子里“搲捯”,会不管不顾地按照她的意愿在院子的每一寸空地上种上她想要种的东西,葱姜蒜韭还有大南瓜。到了秋后南瓜蔓四处乱爬,满院子再没有插脚的地方,她还试图说动我把院子里的花草和树木挖掉,腾出地方叫她种菜。

眼前,娘又在院子里搲捯,娘的工程似乎是有规划性的,和泥只是她的第一道工序。现在她的第一道工序完成了。娘两手抱着很大一团泥,她把那团泥堆放在朝天的锅底上,然后顺着锅的形状逐渐一点一点地把泥摊开去。一次不够,她又去搬运了一次泥巴。这回够了,我看见她在锅底上像翻砂一样又制造出一口泥锅来。娘并不着急,而是用手一点一点把泥抹平,把边修齐,直到她满意。这用了她很长时间,似乎是完成了第二道工序。接下来我看见她就像在墙壁上开出一扇窗户那样用一柄铲子在锅底正中切出一个方框,她把切出的泥巴丢到地上,又从地上捡起一根拃巴长的钢筋头儿,或者是粗铁丝和大洋钉子,我看见她把这些金属东西一根一根嵌进方框两头的泥里,就像是在窗户上加上一扇窗栏,之后她把两头挤出的泥抹平。

她在做什么呢?我有些犯迷糊。

看来这只是她的第三道工序。第四道工序开始了,娘从地上捡起三根一尺多长的木棍儿,粗细大致和擀面杖差不多。娘先把一根木棍插进泥里,再把第二根第三根木棍按等边三角形一一插好,插好后她开始调整角度,往里扳一扳,往外撇一撇,直到那三条腿成对等的距离和角度娘才罢手。我的伟大的了不起的娘,我的从没有进过一天学堂的娘,她是怎样计算这三条腿的数据的?就在我瞎想的时候,我的娘已经开始往那三条木棍上糊泥,糊完这一只再糊那一只,后来她就把那三条腿全糊完了,我看见那三条泥腿像三座宝塔戳在那里。

工程似乎告竣了,我的娘又把她的手从水桶里蘸湿,然后在她刚刚糊好的泥面上来回抹。唔,我想起来了,这叫作光面,少年时在乡下我看见过泥瓦匠人干泥水活儿,最后一道工序就是这样用手蘸上水光面。果然我娘刚刚糊的那个东西在娘的手下变得光滑起来、明亮起来,就像一件瓷器坯胎摆在那里。

我想这回我娘的工程应该告竣了。果然,我娘在葡萄架下的那张石磨盘上坐下来,我怀疑我娘在等泥干。娘的性情我很了解,我娘心实,是个泥性子人。我娘年轻的时候,生产队那会儿,比如生产队长分派她看场,她会直直地在无遮无拦的红日头地里晒一天,别人都能回家吃饭喝水,她不,她就是那样的实心眼加死心眼。此刻,我就在近在咫尺的地方看着我的娘。我和娘同在一方屋檐下生活,却是活在我们各自的世界里。每日里我做我的事情,她做她的事情;我活在我的世界里,我娘则活在我娘的世界里。我担心我的娘会在院子里一直坐到泥干。那么我的娘究竟做的是件什么东西呢?

猛然间我想起来了,我知道我娘做的是件什么东西了。那东西倒扣在地上给我造成了本末倒置的错觉,现在我把它正过来看就恍然大悟了——我娘做的是一只三条腿的泥锅头。

娘坐在院子里的石磨盘上,脑袋颤颤巍巍的,脸上显出一副苦相。一时,我意识到是我剥夺了娘的劳动权利,我要不把娘接到城里,娘现在怕是还在老家的土地里“搲捯”哩!想到这里,我仿佛看见娘夹着一捆柴草,佝偻着身子一步一滑地走在田间的凄风苦雨中……

我心里一阵揪扯,心被揪扯得生疼。

午后的阳光散射在娘身上,娘一动不动地瞅着远处。我由此想到,这是个勤于劳动的人,在岁月漫长的路途中,一步一步走到了晚年。日子给她剩下的时光已经无多,这个人,我的娘,她的一生该有多少感叹呢?可是娘从来没有感叹过,日子密集,风雨不透,没有给她留下丝毫感叹的缝隙,娘的日子是在不停摸揣中走向前去,总是放下这般拿起那般,用密集的劳动织就密密的生活蛛网。

日正当午,又到了饭时,是该给娘弄饭的时候了。我忽然意识到自己潜意识里悄无声息溜出了“饭时”这个词语,而且这个词语的出现是那样自然和贴切。我知道“饭时”是我在农村老家的话,是农民对时间的经验性描述,自从我参加工作以后就随着城市的步骤机械地把时间划分为几点几分几秒,并由此分出早点、午饭和晚餐的精确时间,可是自从母亲来到身边之后,这种自然的时间概念又在我的记忆里翻腾起来。

我意识到母亲的影响力正在向我渗透,把我拉回到过去地老天荒的岁月里。尽管母亲的身体已经衰微,但母亲的生活习惯却更趋顽固,就像一株老树裸露在岩层外的遒劲的根须,牢牢地抓紧地面,丝毫不可动摇。

现在我站在窗前看着娘,娘对我的观察过程一无所知。

娘呀,晌啦,吃啥哩?我在心里问娘。

我听见娘说:就在这只锅头上做,这是我新泥的一个锅头。

一阵风过,日头晃了一下,日光刺了一下我的眼,我的眼里糊满了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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