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去尧台二三里（散文 下）_谢旭国

此去尧台二三里（下）

关于尧王的历史描述，虽然靠谱，但往往过于严肃；而民间传说，则会让人心生温暖。

传说，尧王在外体察民情时于路边碰到一个哀声凄切的饥民。尧拿出自己的干粮递过去说：吃吧，是我使你挨饿的呀！尧对随行大臣们说：从我的口粮里拨出一部分，散给挨饿的人。大臣们问：那您怎么办？尧回答说：我多吃些野菜就行了。大臣们听了，也都效仿尧，从各自的口粮中拿出一部分，分给了挨饿的人。

在回转的路上，尧看到一个偷粮食的人被捆在柱子上示众。尧问：为什么要偷粮食呀？那人低头说：我们那儿的庄稼遭了灾，颗粒无收。听后，尧让随从把自己也绑起来。一大臣说：他犯罪了，与您无关呀！尧认真地说：黎民无力抵抗灾害，是我的责任，没有吃的就偷盗，也是我没有教育好，怎么说与我无关呢？尧命令大臣们把他捆起来，站在偷粮者旁边。黎民百姓从四面八方涌来观看，感动得哭声一片。就在那刻，人群中走出十几个人来，跪倒在尧的面前，声泪俱下地坦白了各自以前所犯的罪行，都主动表示愿意接受处罚。尧体察民情回来之后，在茅屋大殿里对满朝大臣们说：有人挨饿，有人犯罪，这都是我的过错呀！大臣们纷纷说道：黎民生活不好，是因为天灾太多，困难时期，百姓应学会忍耐。尧却说：百姓生活不好，不能把责任都推给天灾，应该检查我自己。我不能怨人民不会忍受，应该想想我在治理国家时，哪些地方做错了。

几天之后，尧在殿门左侧设了一面“谏言之鼓”，人们可以击鼓给尧提意见；尧又叫人在殿门的右侧设一根“诽谤之木”，百姓可以在上面写下尧的错误。

爱民如子，这样的帝王怎么会得不到百姓爱戴？

从谏如流，正是清明政治的开端。尧王如此之为，分明是以天下为公，把帝王之位和自己当成一个战战兢兢的黎民公仆啊！

《帝王世纪》记载，“帝尧之世，天下大和，百姓无事。有八九十老人，击壤而歌”。歌曰：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帝力于我何有哉！

歌中唱出了一个无为而治、安居乐业的人间，而且由八九十岁的老人所唱，尤感慨然。这里，就是中国最早的王道乐土啊！

在中条山的脚下，偌大的南山公园里竖着几根汉白玉制成的“华表”，须弥座，雕蟠龙，饰流云纹、插云板，顶端的承露盘上，蹲着一只神兽——朝天犼。作为上古时代的图腾，“谏鼓谤木”演变为现在的华表。那只蹲在华表之上的朝天犼，抬头仰望，于风雨中历久弥新，静观人间沧桑巨变。

尧者，高也，如巍巍之山不辞土石，故成其高；仁者，亲也，若浩浩之海不辞涓流，故成其深。山尖挂月，溶溶的银辉缓缓流淌；夜色泌乳，思念的苔藓长满尧山。

“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我把酒问月，月亮不语。月亮是时光流逝的见证者，也是岁月蹉跎的安抚者。除了生生世世的陪伴，它什么也不说，把十二个月圆之夜的皎洁月光，闭锁在那一份清幽里。

沉默，是一种自我的忍耐，也是最久远的一种表情。世间最长久的，都具有不说话的属性，譬如青铜做成的器皿、砖石砌成的建筑，等等。但不能说它们不会说话。比如，青铜器皿上的铭文，建筑门额上的牌匾，都会透露出久远而丰富的信息。千年文字会说话，它们都是历史的记载和文明的传承。

还是回到尧山。在尧王台的不远处，从南向北依次建有玉皇庙、祖师庙、三元庙。三庙原为二层建筑，砖券窑洞式结构，因为时光久远和人为破坏，现存底层建筑，上部的砖石结构已经消失不见，只剩下黄土堆积于上，颓垣断壁的模样，如睁大的眼睛，空洞的眼神。据考证，三座庙宇是南北朝时始建，现存为明朝建筑。三庙大殿前有两座石狮，出入则有左右中三道拱门，庙的顶部呈砖制八卦藻井状，上雕兽头、花卉图案，分别供奉道教玉皇、祖师和尧、舜、禹三帝。附近的山民说，曾经在山上挖出一块年代久远的石质长方形牌匾，上书“紫极灵宫”。我见到了这块牌匾的原大照片，长1.5米、宽0.6米，以此规制，想来三庙从前也是一组恢宏庞大的建筑群。

如今，只剩下散落在地面上的柱石底座和挖掘出的道士曾经居住过的土炕、地板，以及灶膛里的灰烬。这些旧物，犹如火山灰掩埋下的庞贝古城，已经没有了当时火热的温度；静谧的山谷，再也听不到当年道观里钟磬的声响。

这一切，有如黑格尔所说：历史是一堆灰烬，但灰烬深处仍有余温。

五

尧王在位七十年后，顿觉岁月已迟暮，寒鸦懒归林。是啊，近九十岁的老人，为国家夙夜匪懈，着实不易。可是，继位的后来者，又有几人能够如尧王一样明驯德、亲九族，光华照人、人心咸服呢？

文献里说，当时掌管四方的诸侯四岳按照旧制，照例推选尧王的儿子丹朱继位。尧王说道，丹朱不肖，奢靡凶顽，不足以授天下。我怎能以天下之病而利一人？

在那些古老文字的墨色里，我看到一颗光明而干净的灵魂。尧王是一个弥足干净的人。他必定见过人性的复杂与阴暗，也经历过世俗的纷扰与纠结。

可是，再美好的社会，也会遇上灾难的降临。几年后，普天之下洪水滔滔，所过之处，一片泽国。

哀生民之艰，尧王甚是嗟叹。问计四岳：“嗟！汤汤洪水滔天，浩浩怀山襄陵（洪水包围山岳，漫过丘陵），下民其忧，有能使治者？”

《史记》载，四岳“皆言鲧可”。

尧王知道鲧的能力一般，但“等之未有贤于鲧者（《史记·夏本纪》）”，勉强同意。然而，鲧以息壤之法围堵洪水，历九年未果，洪水依旧泛滥。

尧王震怒，流放鲧于东方海滨，葬身羽山，至死都没能回来。

鲧是禹王的父亲，虽能力不及，也悲天悯人，为天下灾民舍生忘死，救百姓于水火。鲧，在我眼中是一个悲情的治水英雄。在天神灭人的年代，他以凡俗躯体做成牺牲，祭献上天，企盼得到神的怜悯。我在想，如果不是因为鲧九年不懈努力，客死他乡，禹王怎会在治水的十几年中殚精竭虑，三过家门而不入，带领大家凿山开渠，引流入海？洪水入海的那一刻，禹王一定会泪流满面。退去的不仅仅是洪水，还有禹王对父亲滔滔不绝的思念和伤悲吧。

传说，鲧身死后化为巨大的黄熊，执斧劈山，帮助儿子凿开龙门，泄汤汤之水于中条山下。尧山的不远处，“龙门”遥相呼应，如今被后人喻为鱼龙变化的“龙门”，可在很久很久的以前，曾经浸泡着一对父子异乎寻常的过往。

鲧治水失败，尧王因为用人不察而深深自责。这也成为他政治生涯的一个缺憾，也为他谨慎选择接任者埋下了伏笔。

他让位于许由（四岳之一），许由坚辞。有尧在先，非圣贤之人，谁敢于后？

有人荐言，民间有一大孝子曰姚重华，耕历山、陶河滨、渔雷泽，谦让良善，人们都愿意与他一起居住，两三年便形成一个村镇，可堪大任。

为谨慎起见，尧王把自己的两个女儿娥皇、女英嫁给他，以观其行；又把自己的九个儿子，交予舜管理，以察其能。舜与娥皇、女英住在妫河边，以礼行事，十分敬爱；尧王的九个儿子也能与舜和睦相处。尧又派舜管理民间德政，舜用父义、母慈、兄友、弟恭、子孝“五典”教化臣民，民风自此更是淳朴。

舜总理百官，百事振兴；负责礼仪，诸侯敬重。最后，尧王派舜独自深入山麓森林腹地，虽暴风骤雨、虎豹豺狼，舜仍平安归来。

如此考验三年，舜终于得到尧王的认可。于是在正月初一的尧王台上，在那个盛大的禅让仪式上，象征帝王的权杖交付到舜的手中。舜帝继位后，仍都城蒲坂，以河东为中，选贤任能，用“八恺”“八元”治理民事，命大禹治水，又放逐“四凶”。这真是尧天之后，又见舜日。

尧王退居避位28年后逝世。百姓悲伤，如丧父母，三年之内，四方莫举乐，以思尧王。

尧传位于舜，舜又让贤给禹。四千年前，先进的禅让制度使贤能者上位，有缘治理国家，帝王以勤勉为民、率先垂范的力量，让一个国家的文明之花蓬勃绽放。而后来的封建王朝，嬴秦、刘汉、李唐、赵宋，哪一个不是把整个国家冠以自己的私姓，成为一家之天下？

好在历史的走向无人能够阻遏。中国，是中华民族的中国；脚下的这片土地，是我们每个人都足以站立的根基！这就是尧山存在的理由，尧王给我们的启示。

据说，著名的“九州疙瘩”，就在尧山之上。山上群峰竞秀，雾岚弥漫。想当年大禹在此划九州治水，策天下大定，如今都隐藏在历史的层峦叠嶂之中。那是我们中华民族的英雄时代，尧王在此以“公天下”之名，选贤举能，禅让舜帝，肇始中华文明，让这座中条山更加地巍巍乎、凛凛然！

山下大河东去。目之所及，眼前的一切，就是尧王留给我们的美好山河。

深情凝望这幅水墨山河的，不仅仅是我们，还有黄河岸边静默的烟村四五家，亭台六七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