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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南村北(散文)_李耀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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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2-5-9 11:57:12 | 查看全部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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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南村北

进出万荣薛村,有多少条道,我说不清楚。

薛村是我们汉薛村的简称,但村民及周边人群多发“歇”音。据我的考证,此“薛”来自彼“歇”,有歇脚之义,源于此地自古即有连接南北、辐射东西的集贸交通中转功能。

过去的薛村,据说有十二道官门。“十二”倒是个吉利的数字,想必至少也有十二条正经路,散布于村子东西南北四个方向。这么多条通达四方之道路,对于任何一个四五千口人的村子,也过于奢侈了,但对于薛村似乎显得仍不阔绰。它作为曾经的县东集散与交通枢纽,需要这么多的通道串联县东那些沟沟坎坎的地方,需要满足此地此人想要出走远赴的意愿,从而方便地抵达那些坡岭崎峻的角落。

乡村是相对封闭的世界,人与人的交往有限,与外界的联系也少,先前更加偏远的地方因交通通信阻隔,几乎与世隔绝。吾乡民谚历来话丑理端,民间戏称那些散布于薛村以东的偏僻角落都是“××洼洼”,大概是因其尽是“小而逼仄”“远而难至”的地方。以薛村的位置和辐射面,它的势力范围何止只是县东?连邻近的运城、闻喜、夏县的那些“××洼洼”,那时也覆盖到了。这便是它居于几县之界的优遇。家在三路里的同学说,站在他们村口能听见我家的驴叫。哦?那头叫驴有那么大的声音么,反正他信誓旦旦地说,没错,就是你家的驴在叫,节奏感极强,随你的脾气。

许多年来,我才渐渐明白,原本熟知的里村、邵村、郭家岔都是外县的村子。那些与我们传统交往颇多的乡邻和亲眷,其实并非同为一县,跨域交易、隔县婚嫁的情况宛如同村之内,许多邻县偏村乡野的山货多汇聚于此,贩夫走卒、引车卖浆者穿行于此,走北山拉炭、下南边行脚的过往于此。于此交集,于斯为盛,此地便渐渐有了意思。薛村当然也懂得自己的优势,当门户如锁钥,寓地理于人文,与邻为朋,与邻为善,有如于飞之乐也。

望望稷王山,熠熠岚光紫。这是明万历年间运城解州安邑人曹于汴的诗。曹公进士出身,曾历任给事中、太常少卿等,赐赠太子太保。文人墨客擅长托物咏志,多么艰难的山间行走,哪怕是稷王山这样的荒山野岭,都能美出诗意。薛村周边的山,并不奇峻、苍翠,皆石山土丘耳,荒僻处只是路长坡陡,日高人困,颇费脚力。周围能叫上名字的山,曰稷王山、曰黑峰山。稷王山,后稷稼穑于此,山顶有砖塔,本地人称棒槌山,居薛村之东,东望熠光,如曹于汴诗云。黑峰山,据说当年二战区阎锡山的队伍和八路军于此抗日,与敌激战,死伤者众,自薛村远眺,峰峦呈深黑色,颇为肃穆,犹在眼前,其实则路途迢遥,远而不及。这么长的路、这么多的人,总得有个歇脚的地方吧?从地图上看,在县域东部一片峭拔之处,起伏之间突然缓下来一小片平地,把不远处的稷王山先舍在一边,再把眼前的岔沟垴坽暂撇开去,巴掌大的一块平坦土地上便升起了茂盛的人烟,筑起了连片的屋宇,有井水可汲,有坦途可走,有平整的土地可耕,让牛马少去了攀坡之役,让人免受俯仰颠簸之苦。过往商旅也总算有个地方可以心平气和地抽袋烟、喝口水了,或者,还可借此间小住一宿,看场乱弹和眉户,听段乐人和锣鼓,把一路驮着的东西卖些,再置办点家用之物……如此绝妙之处,便是薛村了。

人能弘道,非道弘人。斯人斯地得益于斯,彼此之间便有了呼应。难怪它能够兴盛热闹了那些个年头,难怪它这巴掌大的一块平川除了密集的逢集日还穿插有古会,隔三差五就能唱几场大戏,没有人气物流何至于此?它最早有古迹遗存记载可溯于唐,最为显耀之封赏或为封侯,上世纪,即便东西薛村合村之后,仍然赫然一方,远识于人。也难为它为了昔日那些难以忘却的红火和嘈杂,至今心犹未甘。在远离那条浑黄大河的东乡,听不见丝缕涛声的地方,那些牛耕马拉的崖畔,它便是万方辐辏之地,便是一地风气之先了。它当然也配,且配得上一切赞美之词。

薛村往北,地势渐高,一路上坡,不断爬升可达东坡、南坡、北坡、牛家坡、相家坡,都是坡。往南,地势渐低,又是一路下坡,东南方向的沟壑纵横,如薛村沟、芦子沟、金马沟、沟西、沟东,全是沟。从地名也暴露出来薛村一带地势北高南低的特点,唯它略微平坦,仿佛天赐福地。

有一年暑假,我骑家里的摩托车,先是一路向北,向北,直到乌苏地界,完全陌生的地方,先前从未至此,却有了分外熟悉的体验,似曾相识。然后,某一天,又一路南下,南下,沿着坡道一脚油门直到盐湖区地界,没有遇到一张熟识的脸,却没有一处不是熟稔于心的,近乡如近心,潜意识中似乎也拓展了家乡的边界。原来,这些很少抵达的地方,与我们有着同样的土语土音和渗透于土坷垃里的生活,他们或许曾经与我们于薛村的某一逢集日擦肩而过,或者曾经叩门讨过一碗水喝,或者曾经暗自寻访过儿女亲家,都不算太远,也都视近邻如亲,便亲如其亲了。那一次,是我无意中骑摩托车,沿村东两条纵巷打通薛村南北纵贯线的唯一一次。有哲学家说,人生总该有一次骑着摩托去完成的旅行。最伟大的摩托旅行家,格瓦拉算一个,《禅与摩托车维修艺术》的波西格算一个,如果在乡村之间穿行也是,我算一个。

那次骑行,往北的张李两巷之间的一条夹路,我生命中的许多时日曾盘桓于此,每一家都能熟知三代以上的名字。当年,巷口竖有清末大国手张凤林(字梧冈)的德寿碑,梧冈先生精于医道、兼内外两科,尤以针法称奇,行针百发百中,医治无数,请谒者络绎不绝,且医德为上,不流合污,闻名乡里,堪称奇人义人。往南的郑姓大巷,最南端的村南有学校,我们许多人许多年的教育得益于此校。学校从小学至初中,当年教学曾经辉煌一时,最多时一届有十多人考上中专,这在当时农村是了不得的事,考中者从此鸟枪换炮,换了户口,吃起公粮,生命从此开启新的页面。当年的郑家巷在外工作人员较多,家境宽裕者也居多,巷端也有一郑姓老中医悬壶济世,白眉白须,精神矍铄,发誓攻克癌症难关,不知后来可有所获,现在人已作古久矣。

村庄也是人情世故隐秘之所,幼时游荡薛村以东的南北一线,见到过许多“未解之谜”,及长都释然了。村中,那些圆润安详、处世端庄者有之,男女苟且、鸡鸣狗盗者亦有之,如外面一样复杂的世界,布满了隐秘的禁忌和是非。那些曾经对你隐瞒了的过去,后来都慢慢被你破解打开,他们的磊落,他们的阴暗,他们的悲喜,他们的艰难,都毫无保留地呈现在时光之中,纹理复杂,色彩斑斓。只不过对于当时一个孩子,世界暂时遮挡了一切难堪,只呈现给你可以用内心和作文赞美的那种慈祥与平静,温暖与美意。

往北的大巷中,吾幼时常有一家境殷实之中年男人,一生无子嗣,尤喜欢小子,常拦住巷里的小小子硬要摸人家小雀雀。村中的碎小子躲他如瘟神,实在被堵到躲不掉了,只好叉开腿任他摸一下。好在都是开裆裤也方便,汗涔涔脸上虽闪过深深的不快,却也无可奈何。后来,那人亦不幸,原先的富贵都一一还回去了。往南的巷子更长,当年村中粉坊、配种站都在此巷。许多高门大厦中的故事带着桃色的花边,绵长深巷中的人性摁不住原始的欲望和冲动,原本都当了八卦谈资,人世沧桑,蝇营狗苟,后来连谈资都寡淡无味了。当年在村南上学时,初中下晚自习一众男生荷尔蒙爆发,在深巷中齐声呼喊某美艳女生的名字,不过几年那朵花已嫁为人妇,很快就拉扯起一帮儿女。村妇大多皆如此快速地度过青春期,再难见待字闺中之美。现在村中学校挪到了村北,还是连接村南村北这南北一线的缘分,从此村南村北即不闻缫车,也仍有琅琅读书声时常入耳。耕读于此,继世以长,不亦乐乎。

通常,出薛村和回薛村我只走一条路,那就是村西毗连运稷线的二级路,现在称813县道。当年,薛村人因一心想让223省道贴村西老路而过,闹腾过一阵子,不了了之了。后来,省道成了县道,过往的人车少了稀了,呼啦啦的人气弱了,一段时间连票车(公交车)也少了。万荣县东乡这一片缺少了薛村交通商贸优势的烘托和提携,倒也清静了许多,最明显的是搭车去运城万荣都成了难题。过去,在运城北郊招手拦车要是不过北相和薛村都不好意思说自己是跑车的,然改路那段时日一听去薛村,卖票的直摆手,除非实在拉不满人才肯绕弯过来,老大不愿意,好像薛村欠了谁一斗麦子没还上。后来,还是自古薛村那条曾被无数先人走熟的村南村北大路才又拉了后人一把,有了专门的公交线路专走南北这一线,即现在的051乡道穿村而过的这些地方。

岁月皆成古今,往来原是一家。薛村俚语中,有惯于埋汰喜欢招摇炫耀一类人的诸多专用词,如,烧包、装话鬼、草扇子,云云。其中,一条是用了地名——走上郭,虐指昂首而去、洋洋得意、目中无人者。上郭乡是运城紧邻薛村的一个乡,地势低于薛村,自薛村而南,一路下坡,行路之人自然都是要仰着头走路的,因此才有了戏称指某某人的趾高气扬——脸仰得跟走上郭一样。这说明以前村人走上郭的时候多,也有不少上郭人常来赶集办事,家父就有不少上郭乡的熟人。后来,村西大路通了,两地交往似乎便少了。自从运万线省道避开薛村之后,贯通薛村南北的051乡道渐成发往运城公交车的主要线路。沿此路出去,经过我们小时候熟悉的上郭乡,沿途有正北庄、邵村、上郭村等等,到中陈坡底再与223省道会合一体,宽阔通坦,一路无碍,直奔运城市区而去。

以薛村人口里的比喻,村中四向,各有所指,村东村西,为东头西头,村南村北,为南头北头。这个“头”要多大有多大,可以是一点,也可以是一面,可以是一条街,也可以几条巷,或者一片模糊广袤的土地。

薛村南北并非最长,一不留神多走一步就越了村界和县界。南北一线人家,事农者众,工匠者众,院落错落有致,阡陌纵横交织,麦田波浪起伏,林木郁郁葱葱,颇具田园野趣。我从村北一端到村南上学期间,家中无钟表时,常听邻家动静起床,有时上学早了在教室睡一觉天还未亮。家有闹钟后常年定于6时许响铃,至今时钟短针快到6时,就莫名慌张起来,好像有不容违逆的要紧事要做。那时的薛村也是急巴巴的冲劲十足,天光未亮就人马杂沓着下地奔忙开来,村中秩序井然,村民心性甚高,整个村子有一股勃然的生气,常有引领风气之先的人和事,像一个时代最浓烈的记忆,也像是一个村庄日臻组合成它完美时的样貌,不失风韵,年轻而有朝气。

一个村庄,最美的时候莫过如此。

一个村庄,最年轻的时候莫过如此。

每一天的太阳如常升起,也许属于薛村的最美的时候还未到来,我依然感怀于见证过它那时的年轻之美。

我庆幸,我年轻的时候,薛村也是年轻的。

那时,连村南村北的鹁鸪声,也都是年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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