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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基曾盖起了一个河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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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2-8-10 08:58:27 | 查看全部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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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基,又叫土坯,是河东大地上一门古老的传统工艺,也是黄土高原就地取材的建筑材料。即在青石板上,用特制的木模框,填上湿黄黏土,用柱子捶实,制成四边棱角分明、两面光平的土块,晒干后,可做盖房子的主体材料。

胡基始于何年,源于何人,我不得而知!但,我想:数千年以来,自从大河之东的人类走出穴居,在迤逦漫卷的黄河两岸开始了田园牧歌的时候,便再也离不开胡基的遮风挡雨。为此,我还想:舜帝登基的时候,一步步走向蒲州大地那座神圣庄严的最高建筑,那气象万千的巍峨一定是用一块块胡基垒砌而成的;而把都城建在安邑的大禹,在打造华夏第一城的繁荣和梦想时,那垂衣裳而天下治的夏王朝政治经济中心,也一定是用一块块胡基构筑而成的。特别是春秋五霸,跑马圈地;战国七雄,划地而治,大兴土木,建庙宇宫殿,造大院高墙,又怎少得了一块块胡基地拔地而起……

自秦汉以降,在河东大地的黄土高原上千千万万的乡亲们,盖房、砌墙、盘炕、泥灶火,哪一家的住宅又能离得了这小小的胡基呢?

于是,在华夏农耕文明时代的不断演进中,打胡基已成为河东人,甚至华夏民族安居文明的一道主风景。因此,漫漫数千年来,黄河边上,除了惊涛拍岸的日夜怒吼声,纤夫拉纤的阵阵号子声,还有河东汉子打胡基此起彼伏一锤紧过一锤的震天巨响:三锨、六脚、十二杵窝……

一抓三锨土堆山,六脚天涯都踏遍。

十二杵窝平天下,黄土如磐能补天……

在激流滚滚的大潮中,一个浪尖又一个浪尖淹没了多少王朝,倾覆了多少高楼。然而,倒了,又建起;建起,又倒了。在这岁月轮回中,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河东男人们“把打胡基,娶媳妇,盖房子”作为人生大事来做。

上世纪70年代的日子苦,凡见到一砖到顶的墙,那都是公家盖的房屋。百姓若想盖房,没钱买烧制的砖块,只花少许的钱,用少量的砖块做地基,墙体基本上用胡基砌成。

在我的印象中,我的爷爷、父亲、大哥、二哥个个都是打胡基好手。我家的牛房、灶房和我童年居住的小房都是靠着他们披星戴月打下的胡基盖起的,冬暖夏凉的土木房屋曾盛满了我整个童年、青年的星空和梦想。

打胡基既是个苦力活,又是个技巧活。

在晋南农村,“打胡基”曾是农村小伙子的一门必修课。“打胡基”虽属力气活却暗藏学问,只有懂路数且能扑下身子吃苦的人,才能打出让人服服帖帖的胡基来,否则,仅凭三脚毛功夫是难以完成这门苦差事的。

那时村子里,对一个小伙子的最高评价,就是看会不会打胡基,打胡基的水平如何。在我们村,一般水平的每天能打300多个,水平好的能打500多个,顶级高手一天能打800多个……打胡基的高手们颇受乡亲们器重,政治社会地位很高,特别是找对象、娶媳妇,颇受欢迎。

“一块胡基三锨土,连捶带打二十五。”若想摞成一排排一座座数千块,甚至数万块“秦长城”一样的胡基垛子,谈何容易?想想脊背都冒凉气,所以坊间留传的另一个版本:“当农民千万不要打胡基,当干部千万不要爬格子。”尤为悲壮的是,这两样我都占全了!

记得刚从学校回来,看到父兄在后院、在村东、在崖下“咚咚咚咚”地打胡基,有时还帮父亲撒灰、帮兄长填土。看他们打胡基貌似表演,游刃有余,不由得羡慕不已,为了证明自己的社会价值和补贴家用,便自告奋勇要打胡基。

父亲尽管并不看好我的打胡基能力,还是耳提面命,谆谆告诫,理论上先培训一番:打胡基时,首要选好位置,取土方便,通风向阳,有摞胡基的场子。胡基摞子距离远近很讲究,要距石板恰到好处。远了,来回多跑路,费体力、费时间,影响速度;近了,摞不了几垛,又得平场子,搬石板,误工误时。特别是,打胡基的土要选净土、素土、纯黏土,任何含杂质的土都不宜用。土的湿度更要讲究,不能干,干了不粘、不结实;不能过湿,过湿太泥,打不好,摞不起。只有土的含水量适宜,打胡基不仅速度快,而且好看,结实耐用。尤其是平场子更要讲究,要选择水浸不到的地方,垫高一点,踏实拍平,两头略高一点,这样的摞子不易倒塌。

面对父亲的唠叨,我一边哼着应着,一边把打胡基的工具四大件“模子、平底柱、草木灰和青石板”,连同母亲灶膛里积攒的草木灰一起放到平板车上,吱吱呀呀拉到村东的取土坑里,在那个广阔的天地间,一面平场子,一面给用于打胡基的黄土潲水,饧上个把钟头之后,用铁锨倒腾过的土有了黏合性,然后放稳青石板,并将棰子、铁锨、草木灰等一切所用的东西准备停当,开始一场“三锨、六脚、十二杵窝”循环往复的打胡基工序……

打胡基,是重头戏。一抓就是先抓一把草木灰,上下左右抖动均匀撒在打胡基的模子里,以防土和石板、模子粘连;三锨就是向模子里铲三锨足够的黄土,然后用锨拍实;六脚就是双脚跳上模子,先两侧再中间,由前向后跳动,各重踩两脚,在跳动中将土进一步踏平踏实;十二杵就是在六脚过后,从灰笼里提起杵子前后重复各打两杵,然后在两侧先左后右交替击打,由前向后移动共八柱,其节奏为四慢八快、四重八轻。打完后,杵子放入灰笼中,双手拄着杵把,双脚从两侧由后向前滑动,蹭掉粘在模具边沿上的土,然后用一只脚顺势蹬掉模具的挡桄,跳下模具,一块棱角饱满、双面平整、薄厚均匀、坚硬瓷实的胡基瞬间完成。

端胡基,是技术活,即打完后把打好的胡基从模子中取出端在手中的过程。其步骤是双手拘紧蹬掉挡桄的模子,紧贴石面左右摆动,然后突然提起竖立于石上和人成垂直角度,光面朝左,涩面朝右,双手伸向胡基的底部,用手掌夹紧胡基向上提,在胡基与模子分离的瞬间,右手手指扣住胡基的底部,左手迅速滑向胡基上部压住档板,然后顺势90度旋转,使胡基从竖向变为横向,这时紧移几步,将胡基快速而平稳地放在摞子上。这一动作,父亲和哥哥们能娴熟轻快地将胡基在手中旋转,举重若轻,如翻烙饼,行云流水一般;而像吾等之流者,就在这一旋转中往往会将胡基撂在地上,摔得稀碎。

摞胡基,是艺术活。有的人会打,不会摞,往往摞起便倒塌。人们便取笑:“会打不会摞,不如静静坐。”摞胡基既具技术,又有艺术,可分为花摞和实摞。花摞就是胡基之间留一定的空间,以便通风,优点是干得快,缺点是不稳固;实摞是贴紧摞不留空,优点是稳固,缺点是干得慢。不管花摞还是实摞,压茬是摞胡基的重心、中心和核心,即一正一斜,第一层摞正,第二层摞斜,压住茬,这样摞四到五层就形成一摞,非常稳固。可惜,我既不会花摞,也不会实摞,打得稀松平常,摞得歪歪扭扭,一个趴下,全排皆倒,俗称“狗撵兔”。

打胡基,最让人享受的是,偌大的取土坑里,三五一伙同龄人一起打胡基。安静时,各自裸着上身,亮着隆起的腱子肉,石柱子上下翻飞,各自暗暗较劲;闲时,大家围在一起,抽根纸烟,谝谝村史,华山论剑,切磋着打胡基的技巧,评定着村里打胡基的前三名英雄好汉;忙时,来一场“大比武”“打胡基表演秀”,引来半村人,若是人群中有自己心仪的姑娘,更是热血偾张,英姿勃发,三锨土气贯长虹,十二锤气吞山河,展示的是速度和激情,比拼的是数量和质量。

可以说,从跳上模具到跳下模具这一段,是打胡基最养眼最具观赏性的一段:当看到一个粗壮汉子,在那不大的四方模子上,撒灰、填土、脚踩、下杵,上下连贯,辗转腾挪,一气呵成,脚不走空步子,手不做空动作,一招一式,准确轻巧,打得快、摞得好,干净利落,如土上芭蕾、石上舞蹈,不时引来一阵满堂彩。

回到家里,苛刻的父亲终给一副经年不多见的笑脸,慈祥的母亲偷偷给碗里卧一个平素难得一见的荷包蛋。那种流汗水、拼力气,脱了衣服争第一的豪气;那种天酬勤、地罚懒,敢换日月变新天的硬气;那种一盆面、两碗汤,吃过不够馍来补的霸气,又怎不让人荡气回肠?

打胡基,成为我一生不可磨灭的记忆。为此,我也常以打过胡基而自豪,曾对那些有出息的老同学自嘲地说:“自从学会了打胡基,再没下过重苦。”

岁月没有赢家,时光不相信眼泪。无论是安葬我那尊敬的祖父,还是我那亲爱的父亲,黄土滚滚中,胡基是祖祖辈辈挡墓窑口的最佳选择,垒到最后,留一块胡基的空隙,用白酒浸些烧纸,点着用铁锨倒进墓窑,叫暖房或烘窑子。火倒进去了,窑口垒严了,于是开始卷墓坑,大家七手八脚卷土填墓。墓堆卷起来,还要用胡基垒一个供桌,放烧纸的盆子和供品……

月落乌啼,总是千年的风霜;涛声依旧,不见当初打胡基的夜晚。眨眼功夫,我们踏上了高速发展的时代列车,一下进入了一片魔幻的空间、科幻的维度,数千年农耕文明瞬时被吞没于岁月长河之中,一个个房地产开发商的机声隆隆代替了以往中国农人打胡基的石柱声声,一座座摩天高楼拔地而起,直入云天,让现下背着房贷,按着电梯四处奔走于现代城市繁华之中的90后、00后的青年们又如何能够记起曾经辉煌了数千年房屋的主要建筑材料——胡基!

胡基,曾盖起了一个河东,曾盖起了一个故乡,庇护过一个民族的风雨,贮存过一个民族的记忆。

梁孟华/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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