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堂兄

     大堂兄即尚仁兄，我们堂兄弟都管他叫大哥，也都怵他，从小到大似乎一直都这样子。

    曾祖父膝下育有四子，到父亲那辈叔伯兄弟十人，到我们这辈堂兄弟十六人，大哥排行老大，我老小，俩人相差三十多岁，侄子辈中也有好几个年龄比我还大。等到再低一辈的孩子们开始喊我十六爷时，有人扳了手指头数数道，该出五服了。

    大哥听见了，脸一沉，不高兴道，还早着哩！刚才说话的人马上就脸红，倒吸一口凉气，舌头早给唬到半空里去了。

    据我的十叔父讲，曾祖父很严厉，也很能干，一辈子吃苦耐劳，临去世前已经置下大车一辆、骡马数匹、薄田几十亩。后来，祖父辈们也都很好地继承了这一点，颇为乡邻称道。到了父亲这一辈，社会迭经变故，家道开始中落，好在大人们俱禀赋顽强，又能齐心协力，这才抱成一团捱过了那段痛苦。所以大哥常说，穷不怕，就怕人心分散！我小时候听到这话理解不了，总觉得大哥家长气太浓，于我们做兄弟的管教过严，就刻意躲避，直到长大成人后认识有了进步，回过头再思量他的这番话时，慢慢才品出个中的用心良苦，对大哥的印象始转佩服，渐又亲切，于是免不了时常感慨一族之中领头的不易，真的绝非光有本事那么简单，而且持家务必用心打理经营，你首先得有责任心啊！

    在我的记忆当中，大哥一家最早住在村子北头，屋子后面是一片很大的场院，高高地堆着许多麦秸积，农闲时节没人管理时，这里便成了我们这些半大小子们追逐嬉闹的去处。二伯母看见了就喊，碎子子，回家来！

    二伯母就是大哥的母亲，一个裹足的小脚老太太，走起路来是有点费劲，却干净、利索、大方、善良，训人的时候带着微微的笑，亲切又不失威严。二伯母总是喜欢喊我碎子子，总是支使我干些跑腿递话的小活，然后从衣襟里面摸出一把炒花生塞我裤兜里，吩咐道，记住没？回家先让你娘尝几个！

    大哥家的院稍门是用树枝编的，整齐，结实。院子里种了几畦蔬菜，绿油油的透着晶亮，要多精神有多精神，围着的篱笆也是用树枝编的，也一样整齐结实。台阶是用青砖砌的，严丝合缝，朴素大方。过道当然是土铺的了，但打扫得一尘不染，犄角旮旯里都容不得有半点杂乱。

    每次到大哥家，我都要张望张望。我大哥呢？我问二伯母。这时候的我，置身于这个堪称模板的农家小院，虽然谈不上有什么高深的感受，但是为其精细和严谨分明触动不小，向来的淘气和顽劣瞬间约束收敛，神情庄重，垂手肃立，凝固、定格，一颗敏感的心灵马上想起课堂上严厉的语文老师，旋即脑子里只剩下我更加严厉的大哥来，下意识里不由自主有此一问，然后就扭头走人，也顾不着听二伯母是如何回答我了。

    大哥从来不苟言笑，穿着很整齐，洗得泛白的灰色中山装总是第一颗纽扣都扣得紧紧，衣兜里随时随地插着一杆钢笔，一如他走路时的沉着稳重，这样的形象，大哥保持了一生，从来没有丁点动摇和差错过，即便是在头上戴了草帽，肩上扛了锄头下地干完活计也风范依然，一个普通的农民，一个曾经县立中学的高材生，在角色转换之后仍能自信自警自省，或许有洁身自爱的天性，或许有言传身教的用意，或许就二者全无，但是，你能说他没有高贵于内心？能说他没有自负于外在？我一直在想，一个人做到了这些，该得有多么强大的自律和毅力啊！

    这些年，常有人对我们堂兄弟讲，你们的大哥，一根烟不抽，一盅酒不喝，一辈子！这样有恒心的人，全村难找，十村八里又能有几个？

    我们骄傲！这话是对我们这个家族的最高褒奖。于是，堂兄弟们在一起抽烟喝酒时突然有人喊，大哥来了！所有人俱藏烟匿酒，大家为一件事意见相左争执不下时听见大哥轻轻咳嗽几声，个个纷纷说，大哥定大哥定！偶尔哪个遇到了麻烦或者困难唉声叹气时大哥便斥，看你个怂样，那人马上会咬了牙振作起来。“蓬生麻中，不扶而直。”几十年里，堂兄弟十几人，或大或小，或高或低，或胖或瘦，俱围了大哥，规规矩矩做人，踏踏实实干事，娶妻生子，孝老友小，日子无不过得红红火火，前程无不盼得锦绣绚丽。往往熬过了冬季，春风拂面万物复苏时，我们堂兄弟拖男挈女，跟了大哥身后，自然走成一列，迤逦前行在田间的小路上。那一天，清明节，祥云碧空，麦苗泛绿，先人坟前，族人们培土、献花、焚香、磕头，大哥朗声道，列祖列宗，你们看见了吧，都活得好着呢！

    这就是我们这个家族的文化。但凡文化都要传承和发扬，大哥无疑很好地做到了。所谓文化，不过就是生活当中保持的一个良好习惯而已。那怎么能够保持一个良好的习惯呢？叶圣陶替我们回答了——教育，教育就是培养人的良好习惯。

    中国的家庭教育，母亲的作用至关重要。不消说有孟母三迁岳母刺字，不消说有毛主席母亲的深明大义，单看我们周围，哪一个有成就口碑好的人，不是母亲或者祖母持家有道教子有方？这让我想起我的十叔父生前常讲的一番话来。十叔父说，你的二伯母呀，贤淑大方、心灵手巧，虽然不识字，但绝对是一位了不起的女性，她对咱们这个家族的贡献和影响，意义深远！

    十叔父讲这番话是在2008年的冬月。一个下雪天，无风，外面全是洁白的世界。十叔父把我叫到他家里，客厅生着了火炉，暖融融的，屋子收拾得窗明几净，沙发前的茶几上摆了几碟花生瓜子。待我坐定，十叔父点燃一根烟，深深吸一口，又徐徐吐出来，烟雾把人都快裹住了，这才郑重其事道，听民，咱们家族应该修个家谱，从我的祖父你们的曾祖父开始起写到你们这一辈，好好地把一些大事情记记，把一些好的做法总结总结，然后提炼出来咱们家族的精神特质，一是告慰祖先，再是激励后来。

    我点点头说，嗯。

    十叔父继续说，等雪停了，你回村把你尚仁大哥接到城里来，我俩讲你记，然后再征求各家意见最后商量定稿。

    我说好。十叔父又深深吸了一口烟，不说话，静静地靠在沙发上想着什么。是在想念他的母亲我的四祖母吧？我凝望着十叔父，多么慈祥安定的老人家！想我一个庸俗粗鄙的晚辈，又是堂侄，蒙老人家不弃，得以围绕左右，并可以时时聆听教诲，外化于形内化于心，又该是多么荣幸！

    “后面的人需要前面的人提携扶助，前面的人需要后面的人发扬光大。”哪一位哲人说过的话，我想不起来了，但励志是肯定的，虽然朴素，用以指导人见贤思齐却再实用不过了。

    2019年12月13日，又是冬月，晚上七点，我驱车从运城往河津返回的路上，接到了堂哥侯官信的电话——回村来，咱大哥殁了！

    一时间，外面的寒气猛袭进来，冷！我对妻说，车窗玻璃摇起来。妻说，就关着呢。我说空调暖风开起来吧！妻说，一直开着呢！我突然打个激灵，我是心里冷，这种感觉2009年春末那些乍暖还寒的日子里有过，切肤侵肌，冰凉刺骨，十叔父走了，永远地离开了我们，对于整个家族来说，一个符号没了，但灵魂和精神永存。十年后，大堂兄走了，永远地离开了我们，另一个符号也没了，但灵魂和精神依然永存。

    薪尽火传，生生不息。

    这，应该是对逝者们的最好怀念吧！

    午芹峰下，瓜峪泉边，侯成信先生说，善。

侯听民/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