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草青青_胡珍芳

玉米收到了院子里，小麦种进了地里。夜深人静，身心松弛下来的我一头扎进《古诗十九首》的海洋里，尽情地吸收着里面的营养。一会儿，那些描写意境的诗句“青青河畔草，郁郁园中柳”、“冉冉孤生竹，结根泰山阿”……像一场绵绵细雨滋润着我的心田；一会儿，那些剖析生命的诗句“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浩浩阴阳移，年命如朝露。”……又像一股玉液琼浆壮实着我的筋骨。我的生命似春天里的小草一样在舒展在蓬勃。

    穿行在诗的字里行间，我对生命有了更加理性更加透彻的认识。对生命内涵的思索也一直在我的脑海里延伸着丰富着。浩瀚宇宙，人的生命实在是太短太珍贵了。就在我柔肠百结的缱绻缠绵中，清晨的第一缕曙光跃上了窗台，我赶紧把它融入体内迸发出热情梳妆打扮换衣裳。今天要去参加一个初中同学子女的婚礼，这是我第一次去参加同学子女的婚礼，心里盈满了喜悦。客车上，当我扭头去欣赏沿途美景的时候，一颗飞翔的心好像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倏地顿住了——窗外，又是一季秋草衰。一丝对时光流逝的紧迫感从我心中滑过。为了生活，我们只顾埋头向前奔波着忙碌着……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竟没有注意到我们的子女一个个都到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的年龄。长江后浪推前浪，岁月催人老呀。触景生情，思潮翻涌。我既激动着下一代的茁壮成长，又感慨着人的生命之于大自然的渺小。忽然，一阵旋风从大地上卷过，我仿佛一下子置身于昨晚刚刚读过的诗句“回风动地起，秋草萋已绿”的场景描写当中。眯眼细看，田野里的百草的确已不再绿意盈然，一如今天的我们——四十多岁的，已被斑驳时光沥去青春水分的中年女人。

    “中年女人”，我的心猛地一激灵，可不是嘛，我们都已活了半辈子了。在同学聚会的黄金时光里，我们每个人回想起自己走过的生命路程，都有讲不完的沿途美景，都有道不尽的酸甜苦辣。在不同的人生轨迹上，我们都努力地匍匐着，前行着，寻觅着，探索者，跌跌撞撞，头破血流。谁都不容易。可是，这些在我们看来轰轰烈烈的百味人生，随着时间的推移统统都化作过眼云烟，弥散消融在浩瀚的宇宙中。生活的真实就是这样的。一代又一代，一茬又一茬，如浪花之翻卷，似草木之春秋。去者去矣，生者生矣。你看，“古墓犁为田，松柏摧为薪”，去者的墓地被生者犁成能长粮食的田地，去者坟前的松柏被生者砍成能烧火煮饭的柴禾。一切都是那么波澜不惊，浑然天成。那么，一个人有幸来到这个世界上，总不能不咸不淡，不声不响地了此一生吧？总不能辜负父母给的这个血肉之躯吧？总该使劲擦出一点火花，活出一点意思吧？……怀着对生命的一连串拷问，我在“中年妇女”的坐标点上站住了脚步。深呼吸，浅屏气，细凝神，然后慢慢地，慢慢地回过头去，回过头去审视自己走过的这段生命路程。

    我自小生性腼腆，不爱说话，一见生人就红了脸躲在父母身后不肯出来。可是，我一见小草就又唱又跳变得活泼起来。甚至，有天夜里，我梦见自己变成了一棵田野深处的小草，尽情地享受着来自亲人们的阳光雨露。我的母亲是一连生了三个小子，隔了十年之后，才盼来我这个“贴心小棉袄”的。父母老来得女，自然是宝贝得不得了，捧在手心怕摔着，含在嘴里怕化了。就连我的三个哥哥也都是妹妹长妹妹短地精心呵护着我这个天赐尤物。我的眼里总是流泻着彩虹般的绚丽色彩。我和三个哥哥随母亲一起生活在农村，虽然，上世纪七十年代的农民都还过着吃不饱穿不暖的苦日子，但我比周围的小伙伴们要幸福得多，我的父亲不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我的父亲是在城里干工作的“公家人”，他的工资解决一家人的温饱不成问题。更令小伙伴们羡慕的是，我的父亲隔三差五地把我接到城里小住。渐渐地，我的身上穿上了好看的花布裙子；我的辫子上扎起了红丝绸编成的蝴蝶结；我的肩膀上背上了母亲在上面绣着“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兰布红字的小书包，书包里装着很多小伙伴们没见过的小人书……城乡之间的来回穿梭，织就了我丰富的生命经络，我的血液里，既注入了村里人的纯朴厚道，又融入了城里人的新潮文明。村里人城里人都喜欢我。最令我骄傲的是，小小年纪的我，竟着魔般地爱上了戏剧以及与戏剧有关的一切，没人的时候我常常会来上一两句蒲剧唱词。在剧院停留的日子里，我最爱与院里的小朋友一起泡在浓浓的“唱、念、做、打”的戏剧氛围中玩耍嬉闹。回到村里，我又把自己在剧院里的所见所闻一五一十点滴不漏地讲给我的乡下小伙伴们听。看着身边围拢着的众多小伙伴，我觉得自己就像个小天使。事实上，我也确实是个快乐的小天使，我正以自己灵动的翅膀给身边的这片草地带来生气和梦想。

    后来，我在村里上了小学。放学后，我常常一个人站在通往县城的村口发呆。我想着小城里的街道、商店、耍杂技的、唱皮影戏的……想着父亲工作的剧院以及剧院里的小朋友……想着，想着，我的心就飞了起来。

    飞呀，飞呀，一直飞到我的梦想成了真。上小学五年级的时候，我的母亲带着我到父亲身边去生活。我进了城里的学校。我这棵扎根在农村的小草，终于把自己的叶柄伸进了我梦寐以求的城市空气中。在这片崭新的天地间，我使劲张开全身的每一个毛孔，如饥似渴地吸收着那里的新鲜养料。我一点儿也没有感觉到，灾难的魔爪正在渐渐向我逼近。就在我上初二的那年冬天，卧病在床的父亲突然撒手人寰了。我的天使翅膀“啪”的一声折断了。我的幸福就像捧在手心里的雪花一样眨眼不见了。我懵了，呆了，傻了。怎么办？怎么办？天塌了，地陷了，阳光不见了。我双手抱紧瑟瑟发抖的身子往后缩去，缩去，缩去……眼眶里盛满了惶恐和无助。终于，这种惶恐和无助凝结成一块巨大的寒冰兜头向我砸下来：悲痛欲绝的母亲不让我上学了。不管母亲如何解释，我就是捂着耳朵听不进去，清寒的月光下，我好像一下子长成了个大人似的在院子里走来走去。我想做母亲的乖乖女；但我割舍不下我的老师和同学；我放不下我刚刚开始的文学梦；我更不想收住迈向精彩世界的脚步……月偏西，晨光微，一夜纠结，我终于站定了脚步。手一攥，心一横，我一个人住在父亲生前的屋子里继续上学。放学后，我自己学着做饭，熬米汤糊过锅底、热油灼伤过皮肤、蒸米饭不知道加水、泪水不知道泡湿过多少块馒头……这一切的一切都被我咬牙挺过去了，但老天并没有因为我一个小姑娘生活得艰难而停止对我的考验。冬天，一个寒风凛冽的晚上，我封好炭炉后便上床睡觉了。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迷迷糊糊中，我感到头晕脑胀，浑身瘫软，试着起了好几次都失败了。这时，冥冥中好像有种不祥的感觉掠过我的心头：“不好，是煤气中毒了。”我挣扎着摸黑爬下床，如跋山涉水般一点一点将身子挪移到房门口，扶着门框连续起了三五次，都没能摸着门栓，后来，求生的本能促使我拼尽全力撑起身子开了房门，可还没等我把脚伸出房间，身子一歪，一下子又瘫软在了地上。幸好，生命的黑洞里已透进一线曙光，我索性把自己的委屈完完全全地袒露在天地间，任凭冷风刺激自己的身体，任凭泪水在脸上恣意横流，任凭天上的寒星狡黠地取笑自己……我都敞开胸怀一一纳入，来吧，来吧，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看你们能把我怎样？

    一次又一次的风雨相加，不仅没把我这棵柔弱的小草击垮，反而把我的筋骨历练得更加柔韧有度。我的骨子里已然产生了一种抵抗困难的生命基本元素。甚至，我把不断地挑战困难当成了一种生活调味品，并有滋有味地咀嚼着，吸收着。渐渐地，一种“以朴实生活为幸福指数；以与人为善为人格魅力；以不断进步为生命意义……”的人生观在我的生命中形成并定格。婚后，我相夫教子，释放能量。为了让搞电机修理的丈夫全身心地投入到工作中去，我默默地承担了一切家务。其间，我硬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学会了春种秋收、浇地施肥、打药除草……等一切农活；学会了裁缝、绣花、织毛衣、纳鞋底……等一切女红。我用汗水和倔劲把自己由一个怀着上学上班梦的女学生塑造成了一个非常出色的农村妇女。同时，我为了体谅婆婆孙子多的苦衷，自己一手带大了两个孩子。一朝分娩，苦从中来。从孩子的吃喝拉撒睡到孩子的德智体的全面发展，妈妈的心有多高，我付出的努力就有多少。我在努力丰盈自己的生命，可是，一到晚上，那个被我强压在心底的文学梦就会浮上心头牵扯着我的每一根神经，使我疼痛难忍。最终，我又拿起了笔。面对我的辛苦执着，母亲常常在亲友面前流泪哀叹：我娃命苦，早早地没了爸，要不，依我娃当年在学校的学习成绩，她也会像她的同学那样上大学，然后找一份体面的工作，过着城里人的悠闲生活。都是我无能，没能供我娃上完大学……听着母亲的自责我低下了头。是的，我曾因为羡慕城里同学的生活而心浮气躁过；我曾因为追求虚荣而失意彷徨过；我也曾怨天尤人自暴自弃过……不过最终，小草还是以自己生生不息的本质一直积极努力地向前走着。

    泥土中，我心中的那蓬小草为我氤氲出一片绿意流淌的生活空间。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和丈夫在朋友的帮助下把电机修理部的门面从村里搬到了城里，就是那座给我带来无尽欢乐并和着无尽痛苦的小城；就是那座多年来让我魂牵梦萦爱恨交织的小城。那一刻，我流泪了，我觉得自己就像一个远行的游子一样回到了梦中的故乡。虽然，现在小城的繁华已淹没了当年的质朴，但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每一条街道、每一家店铺、甚至是每一束阳光、每一片云朵……都能让我嗅到当年的那种味道。从村里的家到城里的修理部，大约十多里的路程。整整三年了，我和老公每天早上骑着摩托车从家里出发到修理部干活；晚上，摩托车又载着我们疲惫的身子回家休息。寒风凛冽的冬天，我们每天晚上回到家里才生炉子取暖，等冻得麻木的手脚暖和过来，已是晚十时左右了。我既没有因为没有小车坐而沮丧沉沦过，也没有因为没有暖气房住而牢骚满腹。面对修理部的邻居和亲朋好友对我们“寒酸”生活境况的唏嘘，习惯把困难踩在脚底下的我自有一番我自己关于幸福生活的定论。如今，我的大儿子已大学毕业找到了一份心仪的工作；我的小儿子也已上大三，在学校入了党，并当上了学生会主席。我和丈夫目前的生活条件是差些，但我们在辛勤劳作的喘息间，举目远眺，前途一片光明。人活一世，还有什么力量能比这种后起之秀的动力更催人奋进呢？更何况，我每天晚上回到家里，还能安静地读书写作，让一颗多愁善感的心自由驰骋在追梦的天地间。试问，这样的人生，夫复何求？

    作为一棵小草，我知足我常青。

    一阵秋风吹过，我顿感神清气爽，风光无限。闭眼品味中，我觉得全身的每个细胞都在鲜活地生发着，跳跃着……生命如此奇妙，生活这般绚丽，怪不得古代有多少个帝王达官为了达到长生不老的目的而妄想“服药求神仙，”结果都落了个“多为药所误”的下场。其实，人的生命都只不过是像诗句“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中所描写的那样渺小和迅疾。这是自然规律，是谁也无法冲破的一道死亡关卡。在这个世界上，任谁也推翻不了“万岁更相迭，圣贤莫能度”的真理。我只管把自己心中的这棵小草侍弄好就是了。

    小草青青绿意浓，入土留香韵悠长。多年的上下求索，取精去糙，我终于取得了生命价值的真经，敢把隐藏在内心深处的伤痛裸露出来，痛痛快快地活上一回。心旷神怡气自爽。“嘎”地一声，客车到站了。打开车门，走下客车，我甩开了臂膀，放开了手脚，顺着自己的心意向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