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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记忆_赵爱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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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2-12-2 09:04:01 | 查看全部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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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当过节时,我一般选择回家。回家对我而言,从某种特定的意义上说,是回到乡村。

    我的家乡在太行山支脉焦山底下龙王泉畔。至今,家乡依然如我儿时一样,小桥流水。那水是从龙王泉里流淌出的正宗的泉水。印象里,我放学回来,老奶奶盘腿坐在门前的小桥上,做着针线活儿。我会在老奶奶的怀里撒撒娇,然后蹲在小河边玩水……

    那时候,我的家是个前后四合院。前院有东西厦和坐南朝北的南门楼,前后院之间隔着一座北厦,北房东侧一条甬道通往后院。甬道东侧是父亲的铁匠铺。老奶奶住在前院的东厦,爷爷奶奶住在西厦,爸妈住在后院的北房。后院又分东西两个小院,父母在东院三间北房,西院三间北房是牛房。前院门楼东侧是厨房,西侧是厕所,厕所里有颗老榆树。我小时候,老榆树就已经有80多岁了,因为这颗老榆树,我家被乡人尊称“榆树院”。厕所北侧是鸡舍,分上下两层,下层住鸡,上层下蛋。也有不听话的鸡把蛋下在下层。小时候,我经常看见老奶奶拿根小木棒,把沾满鸡粪的蛋掏出来,抿着没牙的嘴对鸡们教训:谁还没长记性……母鸡们“咕咕咕”地叫着,好像在说:不是我,不是我……

    前院西厦檐下,有一株树冠直径约三米多的石榴树。五月,火红的石榴花开了,像一个个小喇叭,花瓣中间星星点点的淡黄色的花蕊在微风中抖动,一片片椭圆形的绿叶,点缀着一簇簇红色的石榴花,树影婆娑,院子里溢满芳香,引来很多蝴蝶和蜜蜂。我经常搬个小凳子,背靠着树干,读爷爷的书、爸爸的书。我对石榴花情有独钟,倒不是因为石榴花有多好看,而是那时候同学们中流行手抄类似如今的星座之类的生日预言。我记得很清楚,在我出生的五月,是石榴花,说这个月份出生的人爱好文艺,坚持努力会成为文学家。那时候,七八岁光景,对于文艺、文学之类的词语也并不清楚。后来随着对书籍的痴迷,渐渐明白了一点,对石榴树也就有了特别的情愫,更加悉心地给它浇水,还给它念书听,尽管我懂得那种预言并不可信,文学对于我,也仅是生活工作之余的兴趣爱好。这株石榴树,在30年前,我老奶奶去世那天被砍掉了。它和老奶奶一起活在了我的记忆里。

    前后院之间的三间北房是我家最新的房子也是地基最高的大瓦房,正对着大门,是院子里最气派的房子,但是从来没住过人,因为房子里供奉着我的祖先们。房子的大门始终是打开的,正中是一张八仙桌,摆放着祖先们的牌位、相片,正中的墙壁上是祭祖的大幅挂图,两边是一副对联:“慎终须近三年孝,追远常怀一片心。”每逢过节,我们都会在吃饭前把最好的饭菜端到这里,摆上四个碗碟,四双筷子,点上香火,低头跪拜祖先之后,才可吃饭。这个房子一直保留到2007年我们家拆旧宅盖楼房为止。

    我家四世同堂,老奶奶,爷爷和奶奶,爸妈,我们姊妹六个,全家11口人,一口锅里吃饭,这是我们村里最大的家庭。我和三妹跟随老奶奶住,二妹随爷爷奶奶住,四妹五妹六妹跟爸妈住。在我六七岁的时候,村里晚上还点着煤油灯,我写完作业,老奶奶安排我做活儿,她纺棉花,我缠穗子。一边干着活儿,老奶奶一边给我讲我家的历史。老奶奶17岁嫁进门时,老爷爷已经29岁了,因为家寒,老爷爷娶不起媳妇,只好娶了没有父母的我的大脚老奶奶。在那个崇尚好女三寸金莲的时代,老奶奶长着一双没有缠过足的大脚,经常被周围人嗤笑,嫁到我家很长时间都会遭到乡人明里暗里的讥讽。老奶奶说:“命薄像张纸,勤劳饿不死。”在老奶奶的勤俭持家下,解放前夕,我们家已经成为当地的大户,村里人按照方位尊称我们家“东院”;另外一家大户被称为“西院”。在斗地主的年月里,由于老奶奶平日乐善好施,也因为她的坚韧,一家人忍辱负重相依为命度过艰难岁月。我爷爷名叫善和,是个有名的孝子,他给我爸爸起名叫忠孝。爷爷常常给我们讲二十四孝的故事,他说年轻时他被抽去到外地当官,他借口自己是独子,长子不远游,就放弃了。爷爷每天早晚到炕前问候老奶奶,特别是晚上,爷爷是大队会计,不论回来有多晚,他都会坐在老奶奶的炕头,说话聊家事,直到看着老奶奶睡下了,为她盖好被子,方才离开。那间土坯的东厦里,留下了我家祖孙四代多少温暖的记忆。

    从前院到后院要经过一条长四五米狭窄的甬道,甬道东侧是父亲的铁匠铺。父亲十三岁学艺,后来成为当地有名的铁匠。遇到雨雪天气,不能下地干活,他就在阴暗的铁匠铺打造各种农具和建筑用的铁钉。我和妹妹们一边写作业一边轮流给父亲拉风箱。在这个不到5平米的小铺子里,冬天还好,夏天就闷热难忍了。没有形状的厚铁块在炉火中煅烧,父亲用钳子夹出闪着火花的红铁,将铁块置于铁砧上,用铁锤有规律地反复锤打,“丁丁当——丁丁当……”,废铁由厚到薄再到成形,然后放入水中淬火,接着又煅烧、锤打、淬火……就这样,一锤一锤打磨而成各种精致的物件。炙热的气温和炽烈的炉火,使父亲汗流不止,浸湿衣物,甚至滴湿地面……父亲被飞溅的铁渣烫伤是经常的事情,他从不当一回事,像抹去灰尘一样擦掉铁渣。记得有一次,伤了眼皮,幸好没有伤到眼球,但是眼部肿得像馒头……由于父亲的手艺精湛,名扬方圆数里,定货不断,活期又紧,所以父亲铁匠铺的“丁丁当——丁丁当”往往昼夜不息……

    后院西边是牛院。一般情况,这里的食槽里喂两头牲口,一头老牛一头小牛。家里还曾经喂过一头毛驴。毛驴和小牛搭配着使用,老牛单独使用,这样可以轮流使唤,不至于累着。那时候,一到星期天节假日,我都会和妹妹们到芦苇地割草。割回来的草,堆得像座小山。傍晚,父亲叫我和他铡草,我双手使劲按压铡刀,父亲单膝跪着用双手入草。我经常听说手被铡刀铡掉了的事情,所以每次按下铡刀时我都分外小心。铡完草我总会小心地舒口气,感觉自己像个刽子手。

    每到夏天,母亲就把灶火移到门楼下,父亲用泥土垒个三角灶台,得空的时候奶奶就在院子里的灶火里塞几把柴火,烙煎饼炒豆子。爷爷和我们爱吃马齿苋煎饼。雨后,小河边、田地里到处都是鲜嫩翠绿的马齿苋。我们摘了嫩叶,洗干净,奶奶把平底锅往灶台上一放,就准备烙煎饼。她把菜叶切碎,倒在面盆里,加适量的面粉,放点调料和盐巴,不断搅和,直到菜与面粉混合成面汁。我们常常围在灶火边,等着煎饼出炉,只见奶奶用绑着干净碎布条的筷子蘸上油,在锅底抹均,然后舀一勺面汁倒在锅里,“刺啦”一声,奶奶双手捏着锅耳朵,弯腰来回一高一低一左一右地旋转,我们的目光也随着奶奶的手,一高一低地转动着。等到面汁均匀地覆盖在锅底,奶奶迅速添加柴火,锅底随着“吱吱”的干裂声,形成一个薄薄的面饼。她操起小铁铲,给面饼翻一个身,顷刻间,香气扑鼻而来,很快,白绿相间的煎饼就要出锅了……我们会把第一个煎饼端给爷爷吃。随后,我们一边剥蒜捣蒜,一边等着煎饼出锅。煎饼蘸蒜泥是祖先流传给我们的吃法,也是在我们看来最香的吃法。直到现在,一吃煎饼,我就会吩咐孩子们先剥蒜捣蒜。清香的马齿苋煎饼蘸上浓浓的蒜泥,夹杂着一缕炊烟的味道……我们一边吃一边赶着闻香而来的母鸡公鸡们,爷爷总会笑着扯下一块煎饼让鸡们也尝尝……

    如今,老奶奶、爷爷、奶奶已去世多年,我也人到中年,姊妹六个天南地北,远离故乡。家乡的小河依然流淌着,只是两边的院子都不再是垒着烟囱的泥瓦房了,成了清一色的楼房。院子里也大都是水泥地板,连一棵树都没了生长的地儿,更别说给祖先一个住处。没了牛马,也没了公鸡母鸡的影子。

    伴随着成长与发展,我们也在经历着丧失。曾经的乡村只会留在我的记忆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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