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好！火好！

赵光华/文

“马好！火好！”

黑压压的人群里欢呼声一浪高过一浪，凛冽的寒风中，孩子们兔子一样欢呼雀跃，小手掌拍得通红。焰火映红了每一张笑脸。大年初一，曾村舞台下流光溢彩，成了欢乐的海洋。

夜幕下，舞台四周围墙上几个黑影闪动，那是马眼叔指挥年轻人用烧红的铁棍有序点燃焰火铁桶口，一个、两个、三个……火焰憋足了劲从火口喷出来，射向天空。黄色是土焰火的主色调，红色、绿色的火花次第在空中绽放，绚烂的光彩照亮了夜空，没有燃尽的焰火滴落在地上瞬间炸开，恰似一朵朵盛开的九月菊。

“马好”说的是会放土焰火的老马人好，他无儿无女，年轻时独自漂泊在西安做生意，有点积蓄，经常慷慨解囊，帮了东家帮西家，在群众中口碑很好。他一只眼睛不知什么时候瞎了，装了只义眼，看人的时候那只义眼一动不动，好像是马的眼睛，所以大家都叫他“马眼”。我记事时起，他就是60多岁的样子，那几年，他几乎没有变化。平时不晓得他在忙什么，进入腊月，曾村人才不约而同地想起他，想起他的土焰火。他经常穿一件发白的羊皮黄大衣，一双翻毛皮鞋让他走路铿锵有力、威武雄壮。他一杆旱烟不离手，烟管足有二尺长。他的脸乌黑发亮，好像是常年烟火熏的。“火好”是说马眼叔有一手燃放土焰火的绝技，过年那几天他会义务为村民奉献几场精彩绝伦的土焰火表演。

马眼叔从小跟师傅学习烧木炭，年轻时靠配黑药料吃饭，传说他在抗日游击队里当过军械师，他家墙上过去挂有长短不一的土枪，装火药和霰弹的枪威力很大，让人望而生畏。腊月里农村人最清闲，土地上冻了，田野里一片萧瑟，光秃秃的树枝在干冷的风中呜呜地叫着，年轻人惦记着马眼叔的焰火，整天围着他转悠。马眼叔经不起后生们软磨硬缠，就答应带他们去村南烧木炭。烧木炭是需要拿捏的技术活，也是配制好药料的关键。木炭烧得过了，劲乏了，活力不足；烧不透，木炭夹生，就成了废料。烧木炭要选一处两三米高的土崖，挖出上下通风的立窑，窑门要面向自然风口，然后众人一起去拾干透了的棉花秆和落在地上的树枝，将木柴平铺成若干层，层之间留有空隙，用麦秸秆从底部引燃，风从下面呼呼呼地蹿上去，柴火堆熊熊燃烧起来，年轻人把从自家拿来的白酒泼进火堆，柴火越燃越旺，噼里啪啦的响声不绝于耳。年轻人嘻嘻哈哈，说着开心事，马眼叔小口抿着酒，眼神一刻不离火堆。火候到了，他大喊一声“埋土……”后生们快速冲上去用土堵住风口，火苗瞬间被抽了筋，软塌下来。大家手脚麻利地往火堆里压土，等到火堆只剩下几缕青烟冒出，马眼叔松一口气，开始大口喝酒，微醺的他滔滔不绝地讲述，血色故事染红了天边的夕阳。太阳即将跌进云彩，一群人扒开窑里的土，收获黑灿灿的木炭。

铁屑可以增加焰火的燃放效果，马眼叔去大队加工厂要来废料，粉碎成大小不一的铁屑，添加到药料里。至于焰火里为什么会出现五颜六色，这是马眼叔的独门绝技。药料配比合成的时候，只有马眼叔一人在场，他说比例配不好，烟花就不好看，他不能在全村人面前丢手，他要把一场最好的焰火展现给乡亲。

那时候过年，曾村人一定会闹家戏，马眼叔的土焰火不燃放，大戏就开不了场。初一到初五，天刚麻麻黑，台下就挤满了十里八村的人，老年人是看戏的，年轻人则是来看放焰火的。舞台下人头攒动，摩肩接踵，谈对象的青年男女往人群里钻，小孩子手里举着糖葫芦就是舍不得吃完，身材敏捷的赖皮小子早早就猴到房顶或者树杈上去了，他们占据了观看焰火的最佳位置。

大戏初一唱到初五，马眼叔的土焰火一天也不落。如果哪天晚上没有焰火表演，那一定是马眼叔家出大事了，大家心里就空荡荡的，好像吃酒席没有吃到红烧肉一样。放焰火时，马眼叔亲临现场，装药、封口、看风向、确定位置、火棍引燃，一定要按照他制定的规程操作。焰火点燃了，火树银花，异彩纷呈。月初的天空，月牙羞涩地露出个尖儿，漫天的星星也挤挤挨挨簇拥在一起看热闹。

过了正月十五，农村的新年才算过完。曾村人迟迟不肯把年绾个结，他们都在盼望最精彩的一场大戏上演。

从城里回来的人说，城里的烟花才叫漂亮呢，看来马眼叔的土烟花要谢幕了。但是曾村人还是愿意相信马眼叔的土烟花最好。马眼叔一定是听到了什么话，他憋了一肚子劲，他说就在今晚，让大家再最后看一次马眼的土焰火。

马眼叔挑选了8个精干的年轻人当帮手，看来他今晚要露绝活了，他不想让曾村人遗忘他，他喜欢听群众高喊：“马好，火好。”

圆月高挂，月光如绸。今晚镇上的领导也被请了来看焰火。为了安全，镇上出动了公安民警维持秩序。羊肉泡馍、油条豆腐脑摊点早早就占据了绝佳的位置，热场的锣鼓敲了起来，现场人声鼎沸，喧嚣无比。

“咚，咚，咚！”三声沉闷的土炮响过，人群顿时鸦雀无声。第一场是单桶燃放的烟花，每一桶烟花一种主打花色，无数朵小菊花被抛向天空，又如细雨般落下，耀眼的光连成珠帘，如瀑布飞流，如花瓣缤纷，如裙摆下晃动的流苏。第二场是“双龙”聚首，两桶焰火并排在夜空绽放，红色的、蓝色的两条火龙在空中缠绕，在怒吼，如战马嘶鸣，又如碰撞的刀枪剑戟。第三场是东南西北满天红，四桶烟花同时被点燃，夜空如昼，硝烟弥漫，满天的花朵从四面八方落下来，好像星辰坠落人间。一张张仰起的脸被烟花照亮，一双双眼睛被火光牵引着奔跑。

“马好，火好！”“火好，马好！”

掌声雷动，欢呼声、叫好声、口哨声响彻夜空。

烟花落幕，舞台下恢复了平静。好一阵子，镇村干部忽然想起，马眼叔呢，他才是今夜的主角。

夜深了，舞台下人群散尽，月光把一个老头的影子拉得很长，夜风吹起他花白的头发，他大口喝着酒，浑浊的眼泪从一只眼睛里流下来。

那年正月十五过后，曾村再没有人看过马眼叔燃放土焰火。我离开农村多年，候鸟一样辗转过许多地方，每当看到美丽的现代烟花升空，我的心仍然会固执地想起马眼叔和他的土焰火。

“马好，火好！”“火好，马好！”

这是曾村几代人念念不忘的一句话，更是群众对已经作古多年的马眼叔最好的褒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