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年前的橘子 散文_一苇

早上与友丽外出，路上说起了橘子。橘子，今天的橘子，那是多么寻常的水果呀！但是对于20世纪70年代出生的我们来说，曾经的橘子可是一种稀罕至极的东西。

（一）

我读小学一年级，那是1980年，或者前后，不会差很多。丽长我一岁，与我上学的时间差不多。对橘子，我俩有过一段各有特色的记忆，说起来有些让人匪夷所思。不过，我与橘子的故事发生在小学，她与橘子的交集发生在初中。

我小时不知什么原因，有一点爱慕虚荣。我现在想，可能是农村的家实在没有什么可值得骄傲的东西吧。蓝天很高很蓝，本是最珍贵的，可是大家都有一方蓝天，我也没有什么好骄傲的。大地很厚很阔，也是最珍贵的，尤其是长了麦子、玉米、红薯、花生的田地，更是可以续命的宝贝，可是我记事时，土地已经下放到家家户户，连班里最爱流鼻涕的小毛家也有十几亩地，所以我也没有什么好骄傲的。但我也许太自卑了，所以总梦想着能骄傲一番。

为什么自卑？是我挨过妈的耳光？还是爷爷曾给村子里扫过大巷？还是我的奶奶总是没有那谁的奶奶漂亮？倒是我爸是个老师，一月有那几十块钱的工资，皮肤比别的孩子的爹白些，可他的头发不多，这让我多少有些自卑。听起来有些莫名其妙吧！可是童年的我真的有些自卑，真是无可奈何的自卑。于是，我便想方设法地要骄傲，作为学生，除了学习，再无良方。成绩在小学时总是一路高歌的，第一名的成绩，几乎没有过意外。可这还不足以让我骄傲，我夏天的衣服是件灯草绒的夹衣，而许多孩子的衣服是的确良的。我冬天的棉裤是妈织的土布的，裤腰很宽，中间叠在一起，撅出一个包，很难看，用一根布条系了，一不小心会将布条系成死结，这样常在内急时会有气急败坏的懊恼。

我虽然有一个挣工资的爸爸，可是却有节省的爷爷奶奶，所以我家的馒头好像总没有那谁家的白。我妈大嗓门，大大小小的事情，她总会路见不平一声吼，该出手时就出手。放学时，我会看到村口有人撕心裂肺地高喊，有人津津有味地围观，而常常那个高喊的主角就是我的妈妈。她不知道又为了什么事情，与某个人发生剧烈的争吵或者是冲突。

凡此种种，也许与这一切都无关，只是因为我自己不够皮实，不够淡定，反正从小有些自卑。自卑的结果是，我有些爱慕虚荣。比如，表哥在北京上大学，表姐在剧团当演员，与我本没有太大的关系，却是我常常不由自主地骄傲的资本。

（二）

我不知道在什么时候，走亲戚时看到过一个橘子。橘红色的，香喷喷的。那皮剥开后，里边的果实神奇地呈瓣状，可以用纤纤玉指一个个摘出来吃，当然，吃之前，要把橘瓣上的白丝络择掉。那择橘络的过程实在太过优雅，让人望而生畏，与我这农村长大的小丫头简直是两个世界的人和事。

那个橘子，我只有望了一眼的机会，并没有吃上，但我从那时起知道了橘子这种水果，知道了这种洋到不可方物的存在。于是，不久，发生了一件事情。

我小时候，北方的田地，果树是极少见的。不像今天，果树太过寻常，苹果、梨、樱桃、枣，极目所望，高高低低、大大小小的全是。那时，青台村只有一个果树园，四周都是高崖，里边栽种着国光苹果。不打药，不施肥，果树行子里还种着麦子。国光苹果本来就小，总是绿绿的小小的，没有熟的时候，吃起来就像木头疙瘩，又涩又渣，难吃到无以复加。但是，即便这样，果园也是有专人看守的，果园边上还拴着一只大黑狗。那小苹果稀罕得很。

后来，我的奶奶不知从哪里得来一个小小的苹果，不是国光，倒是黄香蕉的。国光酸甜，黄香蕉放一放是面的，有着好闻的香味。大约就是今天香蕉的味道，所以它有个名字叫黄香蕉。我想起来了，高市村姑妈家有一棵黄香蕉苹果树，也是自然生长，一年能结不多的几个苹果。姑妈孝敬她妈我的奶奶，常常来时带上几个，奶奶舍不得吃，藏在柜子的最底部。我个子小，即使倒挂金钩，将半截身子伸进柜子也难以找到，所以那苹果便神秘地散发着香味，在不为人知的柜子底部沉睡。直到有一天，它已经被时光吸干了水分，变得干瘪，表皮像后巷子里三老奶的脸蛋一样。奶奶终于将它从柜子底里摸出来，悄悄地塞到我手里。我如获至宝，将苹果放进书包，带到学校，酝酿着用这个已失去水分和光彩，品貌受到了极大伤害的蔫果，满足我那干渴多时的虚荣。

显然，这个已经皱巴的苹果，有些拿不出手。我转转当时还颇清亮的眼珠，决定对它进行深度加工。我费力地用削铅笔的刀子削去它布满皱纹的皮，然后将它切成橘瓣大小的块，小心翼翼地放在文具盒中。下课的时候，我掀开文具盒，期待它像橘子一样放出迷人的清香。果然，它没有辜负我的期望，经过一节课时间的酝酿，它果然散发出了酸甜的味道。同桌是个数学成绩很好的男孩，他抽了抽鼻子：“什么味？怪好闻的。”我故作矜持地合上了文具盒，沉默不语，作神秘状。

两分钟的矜持后，我打开文具盒，用胖胖的手拈出一块，很友好、很骄傲地放在课桌的中间。男孩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抓起那深加工后的苹果，放在鼻子前嗅了，再低声问我：“这是什么？”我想，我不能告诉他，这只是一块放久了的苹果。福至心灵，我忽然像受到了某种启示一样对他说出了一句话：“这是，人造橘子！”

后边发生的事情，我忘了。他吃了没有？反应如何？全部没有了印象，只是这人造橘子的词语，我想至今，在全世界可能只有我一个拥有版权。那是一个晋南农村孩子对幸福生活的向往，对实现梦想的变通。

（三）

我对丽说起这段往事，她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一个蔫苹果被我赋予了如此复杂的使命！而她对于橘子的向往则要直接与实在得多。

那时，她已经在龙居中学读书了。（注：龙居中学是当时老运城市的重点中学。）她是小学中的尖子生，所以才有这份上龙居中学的殊荣。也可能正因为在龙居上学的都是当年的凤毛麟角，所以才能让她在这里邂逅了橘子。

那是初一时，还是初二时。时间是个约数，总之当时橘子这种水果在晋南绝对没有普及，班里一个学生不知什么机缘带了一只橘子到教室。他（她）将橘子吃过之后，皮没有扔，放在课桌上，那橘子皮的香味，飘得满教室都是。不知道有多少学生因这奇特的好闻味道，实现了提神醒脑的梦想。这且不多说，丽是个孝顺女儿。此刻，她的孝心爆棚，决心向同学讨要一小块橘皮，拿回去让妈妈闻上一下。于是，她鼓足勇气，以舍我其谁的孤勇向那位吃过橘子，拥有一整个橘子皮的同学要了一小块橘子皮。（注：是一小块。）同学小心翼翼地从大块橘子皮上扯了一小块，脸上的表情大约与我当年炫耀人造橘子的骄傲差不多。这可是货真价实的橘子，当然，从时间上说，这个橘子出现的时间比我的人造橘子晚了一些。

丽揣着一小块橘子皮，在周六放假时带回家里。那个周末，妈妈、爸爸、妹妹都闻到了好闻的橘子皮味。那个周末，一小块橘子皮让一个女孩子分享了一次幸福，尽了一份孝。

四十年前的橘子，讲起来是个故事。如今，成筐的橘子放在家中，橘子皮被我们毫不犹豫地扔进垃圾筐，可是童年的那份纯真和幸福，哪里去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