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心里的桃花_李耀岗

北方果花，若论观赏，几乎没有能超过桃花之姿的。

桃花，美而妖，艳丽而多姿，配得上“灼灼”二字。

三月的晋西南，春风婀娜，桃花正艳，桃果之乡意外有了花的粉饰，堪比人间仙境。有驱车而来拍花的，有结伴而行赏花的，即便无暇看花的农人，怕也甘心拜服于这桃花的粉裙之下，任天地间桃花的大雨扑面而来，推波而来，透香而来。这是桃树对果农的额外馈赠，即使它们意不在此，而果与花天然互为因果，又相互成全，从而也成就了这意外而得的人间美色。桃花亦有功德：三月三桃花浸酒饮之，除百病。

吾乡于是应运而生了“桃花节”，有了基层漂亮女干部领衔代言的“桃花仙子”，有了这土塬之上俗世惊艳的大朵大朵的美丽。每年三月、四月，万荣汉薛的桃花融入晋西南盛大的桃色花海之中，这自然是难得的景观，难得的蜂舞蝶戏，难得的桃乡艳遇。连果农的粗手都不忍心疏掉多余的桃花，他们捧在手心里的其实更是一家一年的寄望，于是手抖了，心乱了，眼神迷离了，在这娇艳的桃花面前，他们几乎没有想过别的结果，以为每一朵花都是一个不折不扣必得回报的希望。赏花人知此桃花不易，是一年一度短暂易逝的花期，而种桃人知此桃花不易，却是无奈这好花不堪折，希望这花期愈快愈好，免得夜长梦多，免得被无妄之灾无端算计，免得一年之计毁于这娇艳之花争奇斗艳的几天时日。

毫无疑问，桃花虽好，同时又是娇弱的，甚至脆弱得不堪一击。值此花期，若遇春寒春雪春雹和风蚀雨摧便有不祥之兆，任你百般呼作“人间三月桃花雪”“故穿庭树作飞花”，怕也无济于事。那雪是摧花玉手，那花是人间娇蕊，若是遇寒遇雪遇雹成了气候，成灾成难，便是再美的桃花艳压群芳怕也笑不了春风的，只有在春风中哭泣，凝固了眼泪和花朵。故而可以见得这桃花灼灼之际，人面桃花，心境殊异，你叹桃花人面相映红，他忧去年此时花堪折；你惊讶于桃花承雪红白相间，他长吁这娇花沃雪不能长久；你的桃花在眼里、相机里，他的桃花开在心里、掌心里……人间各有自己的桃花仙，唐寅的桃花仙人摘了桃花卖酒钱，吾乡人无此雅兴，而是托他们的桃花仙换回自己想要的生计，他们指望桃花做的，自己也加倍去做了，只是并不是所有时候都能天从人愿，花开见好。

不是没有这样的灾害发生，晋西南上次“桃花劫”是2018年的4月初。是年，春日，连续多日回暖，最高气温直抵30℃。人们以为这是春天的一片好意，伸展腿脚，脱去外衣，准备大干一场。各种果木亦纷纷领情而放，杏花开了，桃花开了，梨花开了，苹果花开了，几乎能开的花都毫无戒备毫无保留地统统盛开。然后，一朵花与春天的距离由很长变得很短，短到猝不及防，几乎像个孩子气的恶作剧。突然之间，大风降温，接着继续一降再降，大幅降温并无底线，寒流与霜冻终于一齐撕下面具，温度一直降至零度之下。是倒春寒！又不止天寒，更令人心寒。那一年的桃花伤痕累累，其他果花亦无幸免，有的果木也在寒风中冻毙，有的花冻落，树冻伤，几天之内，由红转黑，终至夭亡。

紧跟着的2019年又有倒春寒，刚过去的2023年3月16日的晋西南又现桃花雪。大雪压枝，桃花覆雪，于赏花人来说，或许是千载难逢的桃花春雪，于农人来说，摩挲于掌心里的桃花不啻为他们一年的指望，然而他们不仅受制于市场亦受制于天气，除了令他们掂量不下的农业灾害保险，几无还手之力。风烛残年的二大爷有一句话说：桃子种得再好，到手里才算。同样，去年冬天，在遥远的津南一隅遇见了朋友老安，他不种桃而是养鱼，亦无还手之力。他是做野生鱼放养的，野塘里下了三五年的鱼苗，收成好的时候冬天出鱼一次可得十万斤大鱼。然而去年冬天急于用钱之际，一次清塘比预计的十成竟然少了九成，十万斤的预估只网上来万斤，并无预料之中的大鱼，能卖上价钱的十多斤重的大花头少得可怜。鱼贩指挥着起重设备，卸一网，问一句，你说的大鱼呢？潜伏了？老安自嘲道：“家财万贯，长腿的不算。”老安的心酸“金句”与晋西南老家一句俗语很像，“家有万贯，带毛的不算”。嗯，桃也带毛。

园里桃花水中鱼，似乎成了缥缈之物，可见可期并不易得，但毕竟也是托付了希望之物，并非总是最好亦非最坏。岁月难得静好，现实并不都是安稳，如愿毕竟少数。譬如桃花和鱼，虽喻吉祥，也总有不虞之时，如理想与现实的距离。距离并非鸿沟，不可逾越，但总是存在着。如一朵桃花与春天的距离，几天之内可能修成正果，可能从此夭折。世上哪里总有什么桃花依旧笑春风，春风有时也蜜里藏刀，世上有桃花好运也有桃花煞，有桃花才想到春风和旧人。

欣赏一张图中三峡移民背篼里开得正艳的那株桃花，故土的离愁，迁移的无助，割舍的无奈，让背篼男子把经过家门前那棵开花的桃树也一起背走，愁中顿时有了生动的连缀和倔强的诗意。与故家的距离愈远，他就越要把桃花背走，仿佛桃花意象中的家也并不遥远，似乎就在身边，在背上，在桃花里。他似乎也不只是背着桃花别故乡，而是把家乡背在身上，连家乡的春天也一起背走。

桃花与现实的距离天然存在，有距离，自然会有失望，同时也有希望。如同桃花，有的人背在身上，有的人捧在掌心，有的开在背上，有的开在掌心。有一首桃花诗说得果真玄妙：

三十年来寻剑客，

几回落叶又抽枝。

自从一见桃花后，

直至如今更不疑。

这是有桃花所得的见证，也是由桃花诱发的领悟。人世辗转，周而复始，只是这桃花似有热情，终不肯负。唔，愿年年岁岁，吾乡种桃人掌心里的桃花，不负热情，不负春光，盛开的都是希望，收获的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