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子代我挑大粪_卫若珠

参加聚会，多数人喜欢晒妻，唯我缄默。不是妻不优秀，而是优秀得出奇，可一旦说出，生怕影响饭局。

奇啥呢？

挑大粪！

这事缘于48年前我的工作调整。那时，妻在电机厂办公室工作，我在师范学校教学。每逢星期天，我们回村，男耕女织，孝敬双亲，日子过得倒也快乐。谁料组织调我到地区从事文卫计划工作。这可是做梦也没有想到的好事，可我想到久病体弱的双亲，喝水得绞深井水，吃面时需推石磨，煮饭取暖劈柴火，茅坑满了谁来挑？

是去是留，开了几次家庭会。父亲最后一锤定音：“去！能被公家高看，是全家的光荣。车到山前必有路！”这是父亲舍得一身剐、血本护犊子的一句无奈话，岂可当真？我决定，留下守好这个家，舍弃这份工作。

可妻不行，把家国关系给我讲了个通透，并主动把挑粪活儿承揽下来。我清楚，在当时，挑大粪几乎被人看不起，更知道，婚前的妻，备受家人宠爱，就连庄稼地都不多去。在村里，她是为数不多的女学生，到职场，又被多少女性投来羡慕的目光。作为丈夫，不能像棵大树，为她遮风挡雨也就罢了，咋还让芬芳的鲜花与大粪为伍？

妻，似乎看透了我的病根，及时把脉：“你一个大男人，婆婆妈妈，前怕狼，后怕虎，怎么脸皮子薄得还不如我这个女流之辈！我啥都不怕，你怕啥？”

新机关，新工作。我痛痛快快地干了一个多月后，认为该回家挑粪了。趁了个礼拜六，挤了趟顺风车，我赶到家里。星期天，没等太阳上班，我就先去挑粪。忽然，门环咚咚被叩响。大队妇女主任苏元女隔门喊话：机关让你马上赶回运城，准备材料，太原开紧急会议。

计划赶不上变化，挑粪的事只得往后放。

半月之后，妻子来信：

我把咱家的粪挑净了。二次，九趟，十八罐。第一次，是你走的当天，共挑十二罐。坑没粪了，我累垮了。第二次，我自知身单力薄，就总量分解，化整为零，变一月一挑为半月就挑，轻松多了。

本想第一次挑完粪就给你写信，让你安心工作。由于没有经验，只凭勇气，我被沼气熏得呕吐不能吃饭。令人作呕的是，从头到脚，都溅到了粪便。肩膀红、肿、热、痛，小腿肚子连抽带麻，好几天都过不去。两只平绒鞋湿漉漉的，再洗都有臭味。浑身上下像散了架一样，没有一处是自己的。赶回厂里，已是灯火通明了。饿、累、痛、晕、呕排山倒海般袭来，没等洗涮完毕，眼皮子上下打架，打着打着，就被周公叫走了。

次日苏醒，我像得了一场大病。想一想，看人挑担很容易，自己挑粪压断脊。千忍百耐臭、脏、累，打嗝逆胃喘粗气。千呼万唤始出来，全凭那张厚脸皮。说实话，至此，我才真正理解了你舍不得让我挑粪的良苦用心。但这就是担当。开弓没有回头箭。既不能让你辜负组织的信任，又得让父母放心。纵有千辛万苦，我都得迎着困难前进……

吃一堑，长一智。所以，第一次挑完粪，我就十分留意观察挑粪之人，观衣着，看动作，抽空还和几个挑过粪的老师傅交谈过。现在初步掌握了小窍门。比如：舀粪勺稍偏，提升切忌满。挑粪踩鼓点，扁担随腰闪。倒粪转圈圈，鞋袜没粪点。堆粪圆且尖，素土盖上面……因此，第二次挑粪，我戴上口罩手套，换上新做的垫肩。因为没有防湿鞋，就想起李富春副总理当年穿皮鞋挑大粪的事儿，便索性穿上那双过节的皮鞋，俨然像个出征的将士。在父亲的叮嘱下，舀好粪，撒上麦汁，款款出门，走向田畴。

不明原因的爷爷奶奶们，都从南北大巷拢来，看我这身行头，生生的，怪怪的。皮鞋闪亮，咯吱声声，轻移慢步，似扭似舞，扁担忽闪，双罐忽悠，自然就深深吸引他们的眼球。

老人们盯着我瞅，都把看管孙子的责任扔到脑后，窃窃耳语，臊得我脸红脖子粗。快走不行，欲歇不能，既不敢和他们对目，又羞于与他们搭腔，似走非走，似停非停，一副粪担，越压越重。我咬牙坚持，一任热汗顺着脊背涌流，就只得怀着不怕丢丑的决心，豁出去了，耐着性子在他们中间负重缓行。

“哟，像个新媳妇。”

“可不是嘛，脸儿白的，比剥了皮的鸡蛋还嫩色！”

“你瞅，穿的还是皮鞋呢！”

“大概是个‘干事’的吧？”

“不可能吧，干事的谁还挑粪呢？别说还是个女的。”

“那你见过，咱庄稼户，哪家女人挑粪舍得穿皮鞋？”

“看你说的，咱都是快入土的人了，那你见过哪家舍得让新媳妇挑大粪呢？”

“就是，这是谁家积了德，娶了个这么好的媳妇……”

这高一声、低一声的街谈巷议，像开了闸的洪水，瞬间把我脑海中的条条框框、一身疲累，冲刷得干净无余。我轻松得像挣脱牢笼的鸟儿，看天，天蓝，看地，地绿，看人都那么亲昵。以前需歇三歇的挑程，我只歇了一歇，就挑到咱地。

返回的路上，我思绪翻腾，如果我们连这点小事都摆不平，又怎能成为推动社会进步和时代发展的有志青年呢？你放心，今后咱们家的粪我是挑定啦。你就尽管安心工作吧！

听！这就是妻！一个“满腔热血图报国，一片丹心为忠家”的女强人。

岂料，这一承诺，她一挑就是几十年。麦田里，她多少次挑出黎明，棉花地，她多少次送走晚霞，谁也数不清，在厂当文书，回家当挑夫，岁岁年年，春夏秋冬。岁月，收走了她的青丝，时间，记下了她的辉煌。哎嗨呦，这一挑，她竟然挑出一个艰苦创业的传统家风，一个“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满目青山夕照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