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的冬天_长篇小说《北京的雪》连载二十二_欧阳如一

第二十二章 那年的冬天

如果是好天气，张先生下班会开车走广渠门外大街、上东五环转南五环、进G2高速、经亦庄经济开发区、转马驹桥镇就回家了，大概要开一小时二十分钟，这在北京已经是上下班近的了。可他从公司出来大地已经是白茫茫一片，就没敢由东南五环上G2高速，而由老君堂出口下了道，在东南四环那一大片棚户区看到了一辆辆停在路边开着灯的旅游大巴，还有大批警察和武警，不知道要发生什么事情。好在已经是半夜车少且有交警疏通，他回家还算顺利，进屋薛小曼已经躺下，听到他开门穿着睡衣跑出来抱他一下又赶紧上床，说：“你身上好冷，饭还温在锅里，外面雪大吗？”他说：“还行。”进厨房吃了两口刷了牙就上了床，一夜无话。

第二天早上五点张先生醒来，起床到客厅的小桌上写东西，这是他几十年养成的习惯，每天都得写点啥，哪怕写不出来硬写，好文章就是这样写出来的。他拉开窗帘就被外边的雪景吸引了，在稀微的月光里，从楼上向下望去，屋顶、树冠、道路、草地，已经是一片银装素裹的世界，或者像有人在做由蓝到白的调色试验，那么丰富而又有层次，这是他儿时在东北才能见到的景象！他决定晚点上班，要和妻子在园子里好好赏一把雪，并且要写一首咏雪的诗，毛泽东的《泌园春·雪》他不敢比，那是咏雪诗词的绝唱，但也不能是应景之作，有它不多没它不少。小曼七点才醒，一听老公迟上班要陪她赏雪，扑楞一下就起了床，穿上皮衣拉着他的手就往外跑，说：“在东北农场我们整个寒假都在玩雪。”他们的鞋一踩到雪就回到了童年，他们俩互相追逐、打出溜坡、堆雪人、还攥了雪球比谁撇得远，比邻居家的孩子们都玩得欢，张先生回家就写下了以下诗篇：




那年的冬天

那年冬天，
面粉厂被抢了，
弄得漫山遍野，
白茫茫一片。

那年冬天，
白糖厂被抢了，
把雪捧在手里，
尝着有点甜。

那年冬天，
雪糕厂被抢了，
跌一跤就能吃到雪糕，
一抬头就能尝到冰棍。

那年冬天，
棉被厂也被抢了，
那厚厚的大雪甸子，
把孩子们都玩冒了汗。

那年冬天，
我瑟缩在棉猴里，
嘴上笑着，眼睛却哭着，
我是一个刚从鸡蛋壳里
钻出来的小男孩。
来吧！打雪仗的孩子们
对我说，
来吧！登冰划子的孩子们
对我说，
来吧！放爬犁的孩子们
对我说，
来吧！在冰上弹溜溜的孩子们对我说，
来吧！我打出溜坡的妈妈
对我说，
我看到她一纵身
就驶进了安徒生的雪国，
滑出好远好远。

哦，那一年，
我妈妈的身体好轻盈，
我妈妈的姿态好优美，
我妈妈的笑声好爽朗，
我妈妈的面容好年轻，
我妈妈的叫声好滑稽，
——她称自己是个
四川东北人。




把手套摘了！

妈妈命令。
用雪把手搓红了！
妈妈命令。
摔倒不许哭！
妈妈命令。
你不怕冷 冷就会怕你！
妈妈向我道出了冬天的奥秘。

时间过得真快，
一转眼我妈妈就老了，
她驼了背，
走路格外小心。

时间过得真快，
一转眼我也老了，
虽然还想打出溜坡，
可见不到一粒雪。

时间过得真快，
北京的孩子们，
也和我当年一样，
躲进了爸爸妈妈爷爷奶奶
预备的鸡蛋壳里。
可是每到冬天我就会想起
那些被抢的面粉厂、白糖厂、雪糕厂和棉被厂，
那些打雪仗的、登冰划子的、放爬犁的小伙伴们，
每到冬天我就会想起
我妈妈打出溜坡时
那燕子般轻盈的身影，
我再也没有遇上
能让我害怕的天气。

薛小曼听张先生朗诵完眼睛有点湿，说：“哥，咱们俩打小认识就好了，啥时候你带我回去看看我亲爱的婆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