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的粥_长篇小说《北京的雪》连载二十七_欧阳如一

第二十七章  永远的粥

张振庭后半夜一点才睡，凌晨五点就醒了，没办法，这是生物钟在叫他，他不起床也睡不着，就把薛小曼放在他胸上的手移到一边，不开灯，用脚在地上找到拖鞋穿上，蹑手蹑脚地下地、穿衣，推开卧室的门，发现客厅里的灯亮着，这是岳母先他起了床。他上了一下卫生间，又蹑手蹑脚地到门斗去取皮衣皮帽，就听到岳母说：“振庭，你喝了粥再走。”把他吓了一跳，赶紧坐到了餐桌边，一碗大米粥已经端到了他面前，岳母说：“每天三个枣，长生又不老。”粥很热，不凉凉烫嘴；粥里加了山药、红枣和鸡蛋，粘呼呼的难以下嚥，他就笑眯眯地看着她的岳母说话。

“老妈，您在看你们老付家的纪念册呢吧？”张振庭问，他知道这老太太每天只看这一本书，这对她已经够了。

“你咋知道？”岳母像少女那样红了脸，好像偷了好东西吃被人发现了似的。

“您父亲是满洲国时期长春火车站小卖部的老板，山东人，逃荒到的关东，会说日本话，也会说俄罗斯话。”

岳母呲着几颗只剩下的残牙笑了，问：“满洲国时候你在干啥？”

张振庭想说：“那时候我正在长春当铁路工程师，经常到您父亲的小卖部买哈德门香烟，那时候您还在读小学。”这不礼貌，他没敢，可这老太太也太可爱了。

岳母说：“我父亲一个人闯关东，从挑着货郞担走街串巷做起，后来在火车站开了个小卖部，那可是个大买卖。长春那时候叫‘新京’，新京那时候可繁华了，新京火车站是东北亚最大的火车站。”

张振庭知道“新京”有两层意思：溥仪政权的新京和日本人第二国土的新京，长春的城市规划是日本人做的，到现在都不落后。他说：“您小时候常和日本的小孩玩，中国小孩儿都不敢欺负您。”

“这你也知道？”岳母像找到了儿时的玩伴，说：“日本败得那个惨哟，你说他们有多狠？堆起大火把一些值钱的东西都烧了，因为怕带不走连孩子都往火里扔。”

“后来您家住进了苏联军人，怀里总揣着烧鸡，借走您父亲的自行车就不还，还总拿你们家的东西换酒喝。”粥已经凉了，张振庭一口一口抿着，他曾经连续几个月喝这种粥，就让它成了苦差事，可他不喝岳母大人是绝对不会放他走的。

这时穿着睡衣的薛小曼起床上厕所，从走廊里伸出头来说：“你们娘俩这么热闹说啥呢？”

张振庭说：“说我们俩当年那点事儿呗。”

薜小曼说：“没大没小！你大姨子今天来，咱们晚上在这儿住。”就回了屋。

张振庭看看表，说：“老妈，我得上班去了。”

岳母也看看墙上的挂钟，说：“才六点，我还没说完呢。困长春那年全城断粮，就我们家有吃的，藏在地下室里，我拿馒头到外边换娃娃，让我爸打过我好几回。”

张振庭起身穿衣，说：“光复后您父亲把钱寄回山东老家买了地，土改期间他居然回老家找自己买的地，被当地人逮了个正着，就成了大地主。”

岳母说：“我父亲一辈子省吃俭用，就落了这下场，活活被气死了。”跟到门口神秘道：“你爸是贫农，可爱共产党了，因为共产党给他家分了地，批评一句都不行。”

这时大门一开，张振庭的小舅子和大姨子拉着行李进了屋，张振庭亲热道：“大姐，我得去上班了，晚上回来见。”

大姨子说：“振庭君你去吧，外边下雪，开车小心点。”

小舅子指着他大姐问：“妈，这是谁？”

岳母撇撇嘴，说：“我大闺女我还能不认识？真有意思。你们来得正好，赶紧坐下喝粥。”

大姨子愁眉苦脸道：“妈，您的粥粘呼呼的谁受得了？”




小舅子说：“张哥您别走啊，我姐还没听过您的诗歌《永远的粥》呢。”

张振庭知道小舅子在逗他，就笑着下了楼，耳畔响起了他的一首旧作：

永远的粥

我平生最大的荣幸，
是岳母还记得我的名字，
她会突然问：“满洲国”时候你在哪儿？
我平生最大的为难，
是岳母早起给我熬粥，
我起得早她起得更早，
没有人能比过她。
岳母大人用文火把自己给熬老了，
也把我的名字深深地熬在了粥里，
加上永远的鸡蛋，
永远的山药，
永远的枣。
“满洲国”时候你在哪儿？
她这样问，
眼睛盯着粥，
不看我，
粥比我重要。
“满洲国”时候我母亲还在吃奶，
看着我姥姥给我姥爷熬粥。
直到熬出了我，
和现在的生活。
我每天都面对着岳母，
和她的粥，
她的盘问，
我就告歪状，
说她女儿不给我做饭。
女人必须给男人做饭。
我岳母训她的女儿，
然后问：
“满洲国”的时候你在哪儿？

张振庭曾经对薜小曼说：“我这媳妇好找，我这岳父岳母可难找。”让她好不高兴，张振庭真喜欢岳父岳母和他们的儿女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