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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的手(下)_师存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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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3-5-22 11:18:11 | 查看全部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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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里的夜,静悄悄的。朦胧的月色,透过糊了白棉纸的窗棂,弥漫在西窑的土炕上。嗡嗡的纺线声,一阵又一阵响着,单调而乏味。母亲摇着纺车,扯着棉花捻,纺车的木叶轮转动几圈,又倒了几下,棉线一节一节缠成了线穗子。胳膊的摇动,手指的捻扯,把母亲盘着的身姿塑造成一个雕像。好像那不是个人影,更像个不知疲倦的机械。不知是什么时辰,纺车声闯进了我的梦乡,像风吹动树叶,又如吹皱了水面,一股凉意掠过脸颊,我睁开惺忪的眼睛,母亲的背影还是那样雕像般矗立在窗前,还有那纺车悠悠地转动着,嗡嗡嗡地吟唱着。忽然,只听背影的母亲打了个哈欠,纺车渐渐的慢了、停了。母亲实在是困极了,她扭动了几下僵硬的腰身,又摇动纺车,似乎在挣扎着,强打精神坚持着。不一会,纺车还是停了,母亲的头低在胸前,两只手还保持着扯着棉花捻、摇动纺车拐把的姿势,可她最终还是睡着了,身子慢慢的就倒在纺车前。

那时我大概六、七岁的样子,懂些事了。看着母亲倒头酣睡的一幕,心里感到酸酸的,想着母亲肯定是累的不行了,顶不住了。每当回想起这些往事,“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那首诗就涌上心头,眼眶里便溢满了泪水。

深秋时节,山里很早就有了寒意。母亲收拾完地里的棉花,领着我一起背着棉花到后河盘沟村老磨坊去轧棉花、弹棉花。我知道,做完这一些,母亲又该操持起新一年的纺织。那纺车手摇的拐把,被母亲手指磨得油光锃亮,纺轮和支架的轴孔磨损得变了形。织布机那弯弯的弓杆,像极了母亲累弯了的脊背,织布梭在母亲怀里飞来飞去,粗棉布一节一节延长,机杼声里送走多少个黑夜,又迎来了多少个朝阳。母亲的那双手,从未停止过劳作。

母亲的手(下)_师存保

记得还在赵庄老家住的时侯,母亲三天两头要背着一大包袱衣衫,下到西河滩去洗。洗的最多的是小妹或弟弟的尿布屎布。爱干净的母亲天天下河滩,天天都去洗。不管盛夏酷暑,还是严冬飘雪。她提着大大的秸梢筐,里面装满了要洗的衣物布片。由于经常浸水,两只手总是被泡得发白。到了冬天,更是冻得发红发肿,还裂开一道道口子,往外渗血。母亲不时用嘴对着手哈气。实在冻的不行了,就把手伸进衣服里,暖和暖和再洗。空旷寒冷的河槽里,冷风吹着哨声,她浑身哆嗦着,嘴里也发出吸溜吸溜的打颤声,但她仍然忍耐着、坚持着。洗完,一路回到家里,那筐外的水滴都结成了冰凌。母亲生养我姊妹七人,哪一个的尿布屎布,不是母亲那双粗糙的手涮洗出来的。暑去寒来,年复一年,那双手不知经历了多少难以忍受的痛苦,才把我们抚养成人,每每回想起来心都碎了!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那会儿,生产队每年都分很多红薯,差不多占全年口粮的一半。母亲怕放在窖里坏了,就把红薯切成片,晒成干,磨成面,那样可以保管得长一些。这切片、晾晒的活,母亲不分黑夜白天,加班加点,追赶着时间,生怕糟蹋了。晒红薯片大多在暮秋或初冬,红薯先要洗干净,切好后送到地里朝阳的地方摊开晾晒,趁着天气好,晒上三、五天,就得往回收。那时我大了,知道心疼母亲,不让她干,她总趁我们去地里干活走了,在家里又是洗,又是切。有时把指头切破了,鲜血直流,她自己用布条包扎后继续干。还不时往地里跑,不是翻晒,就是把晒干的红薯片往回背。我看她拄着拐棍,躬着腰,捣着一双小脚,上坡下沟,晃晃悠悠,那艰难劳作的影像深深地烙在我的脑海里。那时人们穷,我更是傻乎乎的,也不知道给母亲买双手套。她总戴着自己手工缝制的套袖,套在手腕手臂上,手背和指头都露在外边,冷水泡,寒风吹,两只手总是道道血口,前面还没长好,后而又裂开了,那前伤压后伤的流血、疼痛,只有经历过的人才能体会到。

母亲的手,是一双劳动的手,虽粗糙却很灵巧。我们曾因它而骄傲,因为她比她的妯娌们干得更好。母亲平时说话不多,不是那种能说会道的人,可家务活、女工样样精通,她就是用她那双巧手,把一家人的吃和穿弄得妥妥当当。母亲也用她那双巧手,把她满腔的爱,深深的情,点点滴滴奉献给了这个家,给了她的儿女们。她用自己的无私,绽放着灿烂的生命之花。

门前的老槐树,伴着母亲一日比一日老去。那些年,每到冬天树叶落去,母亲就会在油灯下开始保养她的手。那时,不像现在有各种各样的护肤品可供购买选用。我经常看见母亲拿着一块污垢很厚、脏兮兮的牛油,在油灯上烤来烤去,化开后流下来的牛油一点一点滴在裂口上,想必是能够软化皮肤,缓解疼痛,促进裂口愈合。后来,随着年龄增大,岁月磨砺,母亲那双饱经风霜的手,爬满了一条条蚯蚓似的青筋,还有成年累月伤口硬化的老茧。

坐在床头,我久久沉浸在往事的追忆中,回放着母亲为我们辛勤劳作的一幅幅画面。她围着锅台、围着炕沿、围着院子忙了一辈子,一辈子未曾走出过家乡的山沟,一辈子未曾见到过外面的世界。她佝偻着的腰,那双老茧层层叠叠,裂满口子的手,一刻也不消停。我不禁扪心自问,母亲到底是什么时候变得如此苍老,如此弱不经风的呢?想到这些,我的心里非常难受,懊悔为什么不把工作的时间挤一挤?为什么不把拼搏的步子缓一缓?为什么就不能多陪一陪母亲呢!

1993年,可怜的母亲在县城卧床三个多月。弥留之际,她拉着我的手,要我们送她回老家。此时,握着母亲枯瘦如柴的手,是那样的小、那样的无力,却还是那样的粗糙……


2022年12月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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