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维《南垞》

轻舟南垞去，北垞淼难即。

隔浦望人家，遥遥不相识。

中国对数字是敏感的，在古代，当人们发现数字的排列规律时，首先认为这是上天的魔法。所以算术两个字，都有占卜未来、预测未来的意思。算是算命的算，术是法术的术。

中国人把奇数1、3、5、7、9之类认为是阳数，指代天的意思，皇帝就叫“九五”之尊，老年人过生日也是把整数生日提前一年过，过69岁、79岁、89岁生日，而不过整数的。偶数2、4、6、8、10，在中国文化中是属于阴数，属于大地，因为大地一切都不是唯一的，相生相克，世俗生活中，中国人较偏爱偶数，除了4因谐音被人嫌弃外，其他的偶数大都是中国人的吉祥数字，今天人们挑选吉祥手机号码也会偏在偶数上选。

这样的习惯延续到中国对天文地理的认知和命名中，凡是大于人类力量的天注定，大部分都用奇数来命名，如“九州”“北斗七星”“五湖”“五岳”“三清”“三宝”等，也正是因为对奇数的认识是天注定，是天意，在中国历史上也有一好玩的现象，一旦出现奇数，往往都是纷争和混乱，而且持续的时间比较长，非人力能解决，要靠天意来判断，如“三家分晋”“魏蜀吴三国”，出现了奇数意味着分裂；与之相反，偶数的含义就要中庸和谐一些，是人力决定的，是人们对世界的认识，“十二生肖”“二十四节气”“四大金刚”“十八罗汉”“唐宋八大家”等，尤其是人物、美食和风景上，全国各地都是以偶数命名，如演艺圈的“四大著名演员”“四小花旦”，饮食界的“八大菜系”“八大名酒”“高平十大碗”，还有几乎每个地方都有的景色罗列，如“泰山四观”“燕山八景”“关中八景”“西湖十景”等，即便不够，也会凑出一个偶数来，体现着人类必须对称和平衡的寓意。

“关中八景”第一景就是“辋川烟雨”，指在辋川这个幽幽山谷中感觉烟雨朦胧的山色。王维在辋川作诗集册，也同样安排了一个偶数“二十景”。这二十个景中，也有一对偶数的景色——南垞和北垞。

“垞”的意思就是小土山，南垞、北垞隔着一条河，叫这个名字，很难想出两个地方会有什么不同。王家卫在电影《东邪西毒》里有一句台词“年轻的时候，总想知道沙漠那边有什么？走过去发现其实什么也没有，除了沙漠还是沙漠”。王维写的是南垞，但第一句、第二句就表明了，南垞只不过是一个离开的地方，南垞什么景色，一点都没说，他的目的地是对岸的北垞。“轻舟南垞去”，乘着一条小船，只身一人，身无他物，离开了南垞要去何方？“北垞淼难即”，“淼”的意思就是水很大，我们轻装上阵，意气风发，但一叶小舟离开了此岸，就在河中飘荡，去往北垞的水太大了，根本到不了。南垞回不去，北垞到不了，进退两难是该发愁了，但在王维笔下，却感觉不到这种焦虑，太有目的性的生活在这一刻变成了无穷宇宙中可停留、可飘荡，可顺流而下、可逆流而上，处处都可容身，只要这条小船在，去哪里并不重要。

这条船比喻的是王维的真自我，是王维回到山野辋川之后最珍视的东西，随水而动，既不愤怒于世间也不怜悯于自身，渡河是一种修行。

“隔浦望人家，遥遥不相识”，这个时候隔着这条河回看刚刚离开的南垞，刚才认识的人、聊天喝酒的人，现在看上去面目模糊，并不认识了。王维隔浦望的哪里是人家，其实是自己。

当他从陆地来到了河流之中，踏上这小船时，陆地上的一切都与他无关，他看那个曾经在岸上的自己，那个为了活下去给叛军委屈做伪职，又为了名誉给自己的委屈辩白的王维，感觉到陌生和渐行渐远；看那些红尘富贵，同样似曾相识又并不熟悉；看曾经的亲密和疏离、爱与诺言、恨与背叛，都“遥遥不相识”。

《辋川集》里，王维所有的作品，都有一种出离人际关系的倾向，阿德勒心理学的普及书《被讨厌的勇气》里写“人的烦恼都来源于人际关系”，如何能在繁杂又琐碎的人际关系中保留自己的那片天空，王维找到的方式就是山野，和人离得远了，就是和亲朋仇敌离得远了；和过去离得远了，也就不对未来有什么恐惧；和名利离得远了，也就有勇气面对真正自己的内心。

一句“遥遥不相识”，是对那还在尘世此岸挣扎的人的一种观望。《水浒传》里真性情的鲁智深，最终在钱塘江听到潮来潮去，大彻大悟，也是同样的感受——“钱塘江上潮信来，今日方知我是我”。

十八花生/文    （《山西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