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 李文晓 文

西北风吼了一天，天擦黑才歇了。早上母亲一拉开门先叫了一声：“哦哟，老天爷夜黑里行下好事哩。”听到母亲的惊呼，我一骨碌爬起来扑向窗台，透过那块不大也不规整的玻璃往外看：“哇，好大的雪！”满玻璃窗装不下外面尽是的白，厚厚的雪盖在猪圈鸡窝柴禾堆上，院子也铺满了。待我穿好衣服出来，母亲拿着扫帚左一下右一下，一条锯齿般的小路，从院里连住了村巷。不大会儿，巷里传来左邻右舍的扫帚声，是那种比以往扫落叶更轻软的声音，间或还有铁锨铲雪的“嚓嚓”声。这些声音由各家各户响起，然后移到了村巷。他们汇合在巷子中间，站在各自或是土门楼，或是木栅栏，或是土墙洞的门前，扫着、铲着，你一句，我一句，大声说着话。静静的冬日清晨，声音格外响亮：“昨儿个刮了一天”“夜黑里下了一夜”“好雪，好雪”“今冬麦盖三床被，来年抱着白馍睡”……

阴沉的天空似乎意犹未尽，零零星星还在飘着雪花。人们完成了雪路连通任务，各回各家，该是做早饭的时候了。风匣的“咚嗒”声牵出道道炊烟，从雪皑皑的农家院升起。

冬闲的村庄，大雪铺天盖地，农家生活显得闲散而缓慢。饭时过了，女人洗了锅碗盆，泔水喂了猪，打开鸡窝撒一把秕谷碎玉米，一应收拾停当，开始纺线缠穗纳底钻帮。男人则走出家门，找几个对劲的老伙计闲坐。大集体的饲养场是最常聚的地方。父亲喂牛在一孔土窑洞里，进门土炕连锅灶，一口大锅上面坐。窑后一根横杆连着十几头牛并排摇着缰绳吃草，不时有“啪啪”闷响、“哗哗”脆响的排泄声。土炕上、锅灶前、门口的地脚都成了来人围坐的地方，因为那里摆了板凳、砖头、木墩这些东西。

父亲忙着烧火煮麻糁，天冷饮牛必须用热水。柴烟从锅灶里喷出，钻到窑后头，再涌到窑前面，在人的头顶缓缓移动，到了门口，一部分从高窗钻出去，更多的拥挤着越过门脑，一到外边全都忽的快速上升，散化在了阴沉的天空里。这烟雾缭绕的牛窑，大雪天聚来了几个人。最先来的是会讲“三国”的老高，光头，低个，瘦身，穿着老棉袄，两手筒在袖口里。他进门往炕沿上一坐，摇晃着上半身，两条腿在炕沿下交叠随着上身轻轻抖动，样子很自在。这时的他微闭着双目，喉咙里发出轻轻的咳嗽。坐在对面板凳上的是我唤他“二爸”的老头，他头戴一顶火车头棉帽，宽长大脸，帽耳开张随着头部动作一闪一闪，披了件羊皮大袄。他那烟袋锅在小布袋里挖呀挖，挖了一锅烟出来，大拇指摁了摁，火镰石撇了几撇，火星燃着了棉絮，按在烟锅上，对着烟嘴猛吸了几口，烟锅和他那一圈胡茬的嘴里便冒出团团白色的烟气来，随即又猛地咳嗽了几声。这几个都是平常肯来的老伙计，每次先由二爸讲开场语，相当于如今的“主持人”。他止住了咳嗽说道：“上回你说《水浒》林冲山神庙那一段就是个大雪天，今个下雪哩，再说个啥？”老高回说：“那是逼林冲上梁山么，写书人专门弄了个下雪天。不是那大雪天的一场大火，林冲能上梁山入伙吗？”

老高清了清嗓子道：“也有心甘情愿冒雪求贤的。《三国》刘备就是。有人说刘备的江山是哭来的，还有说‘刘备摔阿斗——收买人心’。其实，人家是正根的皇族，人称刘皇叔。这人不得江山都不行，那三顾茅庐请诸葛出山不也下着大雪嘛！”

接着老高开讲：“话说汉室衰微，天下大乱，似‘一夜北风寒，万里彤云厚’；群雄并起，逐鹿中原，又恰如‘长空雪乱飘，改尽江山旧’。当此离乱之世，也只有请到隐逸中的高人辅佐方能有一席之地。这便有刘玄德三顾草庐拜访孔明的故事，第二次去的时候大雪纷飞，他们兄弟三人冒雪前往……”我趴在炕墙上写作业，本想听老高讲打仗的，他这一通摇头晃脑念经般的吟诵诗文让我听得有些厌倦，正好同学小锁叫我出去玩，我俩便跑出门上了崖场碾麦的大场。

我们在雪地里跑来跑去，一步踏下去就没了脚脖，雪窝里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大场边的树木白了，只留下树身和枝干连着的黑影。看场房脊戴上了尖尖的白帽子，从电杆引入房间的电线也被雪加粗了。隔路的田地里，厚厚的雪为大地铺了一层棉被，麦苗、畦棱、田间小路全都被遮盖住了，眼前变成银装的世界。

那个冬天下大雪的年代里，父亲牛窑中讲故事的和听故事的那些人，全都远去了，只留下我们这些那时听不懂故事的孩童，如今也成了他们当年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