寺儿巷（50） 严德荣 长篇小说连载

这个星期天回家后，梁巧红没有再瞒着爸妈，将这些事情都告诉了他们。梁教授问女儿道：“你要是答应了他们，群峰这头怎么办呀？”筱爱兰批评丈夫道：“红红说答应了吗？看把你着急的。”
梁教授担心地说：“可要是不答应，那今后咱们该怎么办呀？”

筱爱兰掉头问梁巧红：“妈问你，你跟小伟的关系究竟怎么样了，以后准备怎么办？”

妈这样一问，梁巧红的脸就红了，她说：“我们还是常见面，前天晚上看电影时我把这些也告诉了他，他说他不怕，要永远跟我在一块儿。”

筱爱兰点点头：“那你的意思呢？”

梁巧红说：“我更不怕，现在是新社会了，他们总不能像旧社会的官僚军阀一样，再来个王老虎抢亲吧？”

梁教授也赞成女儿的态度，但还是告诫道：“这些话只能在咱们家自己说说，到外面可不敢这样子讲。”

筱爱兰对梁巧红道：“你爸说的也对。但是既然有时候拐弯抹角不起作用，还不如直截了当告诉对方。好让他们死了那份心。”

梁巧红一下子高兴起来，她扒在筱爱兰肩后说：“妈你说得太对了，我正想那样做呢。永春哥也是这样说的，咱们想到一块儿去了。”

筱爱兰愣了一下：“永春哥，谁是永春哥？”

梁巧红说：“就是我们冯连长啊，还是他送我回来的呀，你忘啦？”

筱爱兰一下子就从女儿的话里面听出了许多意思。她问道：“那个冯连长不是回洪东县上班了吗。怎么，你们还有来往？”

梁巧红说：“什么来往呀妈，他是在信上告诉我的。”于是，她就把冯永春和周改月的所有故事都讲了出来。当然了，她去找他的那一段没有说。就这，也把梁教授两口子听得目瞪口呆。半
晌，筱爱兰才张口问道：“这么说，冯连长就因为那件事判了十八年刑，现在还在监狱里；他老婆结婚第二天就又没了男人，然后就一直等着他？”

梁巧红说：“是呀。我上个月演出还去了她家，改改姐还是那么坚强。那个藏了他们信的男人和她生的孩子已经上学了，她和冯连长的闺女都两岁了，见了我就叫‘姨’，长得可爱极了。”

筱爱兰叹道：“这真比戏文里编的还要真啊，”

梁教授摘下眼镜擦着镜片道：“他们这事儿要让教社会学的老师知道了，肯定能总结出一大篇理论来，教文学的老师也能写出几本传奇来的。可惜，可悲，可叹呀！”

今天一早，高参谋又来了。看着他踌躇满志胸有成竹的样子，王群峰心里头不住地打鼓，但还是客客气气地把他迎进办公室。果然，高参谋屁股一挨上椅子，开口就给了她当头一棒：

“王团长，你这事办得可不够意思啊！”

王群峰吃了一惊，硬着头皮装糊涂：“高参谋你这话从哪儿说起，我怎么不够意思了？”

高参谋道：“你就别再给我装了。王红伟是你的小子吧，他缠着梁巧红的事你总不会不知道吧？”

敢情这个高参谋几天没有来，原来是调查小伟去了。这狗鼻子也真够灵的。王群峰心里骂着，嘴里还是硬着：“孩子们的事，现在哪个会告诉家长？再说恋爱自由，婚姻自主，别人也干涉不着
啊。”

高参谋“嘿嘿”一笑，王群峰觉着那笑声里就像有着刀子朝她扎了过来：“看看，你这不是承认了吧？我不跟你说了，你还是把梁巧红叫来，我直接给她谈谈。”

王群峰打算自己去找梁巧红，好瞅空把这事透露给她。高参谋好像看透了她的心思，拦住道：“你打发个人去叫就行了，用不着自己跑了吧？”

梁巧红一进办公室就知道又是那事。她没有理高参谋，问王群峰道：“团长，您找我有事？”

高参谋在一旁说道：“不是她，是我找你。这会儿不忙吧？”

梁巧红道：“什么事？我们正忙着哩。”

高参谋说：“不要紧，耽误不了多少功夫。王团长，你这就不对了，应该爱护演员，让年轻人有劳有逸么。怪不得文化局跟宣传部都有反映，说你对演员同志们关心不够呢。”他见王团长想开
口辩解，就接着说道：“这个我不过是随口说说。咱们还是谈正事吧。”他问梁巧红道：“小梁同志，程中队长的信你看了吧？”

梁巧红说：“看了。这是我给他写的回信，麻烦你替我交给他。”说着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个折叠的信封，展开来捋展了，递到高参谋面前。

高参谋忙摆手道：“你还是亲手交给程中队长吧，年轻人谈恋爱的信，你就不怕我给偷看了？”

梁巧红道：“就是一封简单的回信，哪里有谈那些？还是请你给他吧。”说着就把信放在高参谋脸前的桌子上。

高参谋无奈，只好问道：“小梁啊，我听说教育局有个小王经常来缠着你，是不是啊？”

梁巧红一听就明白了。她坦然答道：“我跟小伟是经常在一块，不过不是他缠着我，是我主动喜欢他的。”

一句话噎得高参谋不知道如何把谈话继续下去。他回头又对着王群峰：“王团长，你表面培养年轻演员，暗里却把人家介绍给自己的儿子，这算不算假公济私？我们共产党人要带头斗私批修，
可不能让自己头脑里有‘私’字一闪念啊。”不容王群峰开口，他一口气接着说下去：

“小梁同志是个非常有潜力的好苗子。在无产阶级革命文艺的舞台上应该有她更大的前途。她本来可以去太原、去北京发展，部队文工团、大剧团哪儿都可以去。你却为了自己的私利，用各种
办法想把小梁同志留在你这里，甚至是你的家里。作为一个受党多年教育的文艺战线的干部，你这样做是错误的，非常错误的！”

见高参谋这种咄咄逼人的势头让王团长都有些害怕了，梁巧红不由反感起来，她想起了永春哥在信里给她说的那些话，脑子里立即产生了一股豁出去的念头，心里反而不怕了！她抬手掠了掠
额前的头发，向前走了一步，对着高参谋一字一句地说道：

“您既然把话都说明白了，我也就明明白白地告诉您，也请您原原本本转达给程主任：这件事，我一点儿也不愿意。再大的城市我也不眼热，再好的单位我也不去，我只想在这里安安然然地唱
戏。您还告诉他们，我已经有对象了，我很快就要跟小王去领结婚证。请你们不要再来了。”

听梁巧红这么说，高参谋显然一愣，这是他根本没有想到的。顿了一会，他面朝着王团长，实际上话却是对着梁巧红说的：“要是这样的话，我们今天就谈到这儿吧。不过这事儿并没有完。我
也请你再好好考虑一下，如果做了错误的决定，咱们先不讲什么大城市、好单位，就光说这唱戏，能不能做到安安然然，还得两可着说了。”说完，他看看梁巧红还是没有反应，就对警卫员说
了声：“咱们走吧！”

王团长跟着送高参谋出门。高参谋也不失客气地说道：“王团长请留步。”他抬头见警卫员已经走到吉普旁边为他打开了车门，忙扭头轻声添了一句：“王团长，这姑娘不简单，你儿子有福，你
有福气呀。”

送罢高参谋回来，王群峰还在愣愣地回想着他刚才最后那两句话。梁巧红见状道：“团长，您不用担心，我的事情我做主，有什么后果我担着就是了。实在不行惹不起还躲不起，我请假去我爷
爷奶奶家呆一段您看行不？”

王团长摇摇头道：“先不用躲，看两天再说吧。”她把高参谋刚才的话给梁巧红学说了一遍，沉吟道：“看来这个高参谋并不是个坏人，他前边逼咱们的话也是替人家说的。现在就盼他给程政委
汇报的时候能为咱们说点好话，把姓程的父子俩的念头打消了最好。”

没等梁巧红答声，她又自问自答似的说道：“唉，难呀！”

梁巧红拒绝了高参谋之后过了一个礼拜，就在王团长以为事情就这样过去了的时候，这天中午刚过，还没到下午上班的钟点，一辆吉普车就又开到了地区蒲剧团的大门口，门房老林一边打开
铁棍焊就的栅栏门，一边嘟哝着：“唉，又来了。”

吉普车开进了大院，很潇洒地快速转了两圈，然后一个急刹车，“吱”地一声停了下来。前后左右四个车门同时打开，跳出四个军人来。开车这个老林见过，穿着四个兜的上衣，胖胖的，应该
是个干部。他走到老林跟前站定问道：“喂，老头，梁巧红在不在？”

在剧团看了十几年门，老林还没有见过这样向他问话的，心里先有了几分不高兴。不过他瞧见这个人走路有点摇晃，像是喝多了，凑近一闻，果然满嘴酒气，这种醉鬼不能招惹。于是答道：
“你问小梁啊，她今天不上班。”

来人显然泄了气，转身招呼另外几个人：“真真倒霉，偏偏不在，咱们走吧，走吧！”四个人钻进车里，马达狠命地响了起来，车屁股后边冒出一团蓝烟，吉普又一溜烟窜了出去。

实际上梁巧红就在二楼自己的宿舍里，离家远的几个演员一礼拜才回一次家，平时就在灶上吃饭，在宿舍休息。老林哄走了那几个酒鬼，正琢磨该不该告诉一下梁巧红让她有个提防，因为全
团现在都知道了地区程主任和他儿子看上了梁巧红的事。还没等老林拿定主意，就见那辆吉普又打着喇叭踅了回来，几个人一下车就围住了老林，那个干部模样的军人一把揪住他的衣领：“老
头你太坏了，梁巧红明明在剧团，你骗我们说不在，你活腻歪了吧？”

老林心知不妙，这是哪个缺德的告诉了这几个人？当他用眼睛的余光瞥见跟在吉普车后面走进大门的副团长卫东青，心里就明白那个人是谁了。他继续硬着头皮说道：“不在就是不在，我骗你
干嘛？”

那人哈哈一笑：“老头嘴还挺硬。你等着，老子找着了梁巧红再收拾你。”说罢把老林推了个趔趄，朝那三个人一挥手：“咱们自己找！”

其实梁巧红刚才就已经被惊醒了，她隔着窗玻璃认出那个胖子就是程政委的儿子。在那伙人二次返回来嚷嚷着要上楼的当儿，她悄悄开门来到走廊上，敲开另一间女同事的门闪了进去，并告
诉了她事情的来由。女同事忙把窗帘往严实的拉，梁巧红摆摆手，把窗帘整个拉开，两个人背靠在门后躲着，心都被吓得咚咚直跳。

果然，程中队长一上来就指挥几个士兵：“六号，六号宿舍。”几个人一看门关着，回头瞧着他问怎么办。程中队长嘴一咧冷笑一声，上去用肩膀一顶，暗锁就被他撞坏了。进门一看，却连个
人影也没有，程中队长气坏了，吩咐几个战士挨门搜寻：“我就不信她能飞上天去！”

梁巧红果然聪明，几个拉着窗帘的有人的宿舍都被强行敲开了，没有人的房间门锁都被撞坏了。梁巧红和同事听着那几个兵在窗玻璃外边探头探脑说话，也被吓得不轻。这时，就听见楼下有
人叫着团长来了，接着就听见王群峰在喊程中队长下来说话。程中队长根本不听她那一套，还在骂骂咧咧地折腾。

这时就听见又有一辆车开进了大院，下车的是高参谋。王团长正要上去告状，高参谋先顾不上理他，高声喊着要程中队长他们下来。几个当兵的见是高参谋，乖乖的都下来了，只剩下程中队
长一个人还在走廊上混骂。高参谋回头命令几个跟他一起来的人：“你们上去，把小程给我弄下来。”那几个人飞跑上去，七手八脚就把程中队长反扭两臂押了下来，朝吉普后座一塞。王团长
觉着事情有点不对头，再次上前打问。高参谋这才顾上告诉她：程中队长因为与林彪事件在山西的代理人有牵连，已经被隔离审查。在通知和讯问家属时，发现他儿子到剧团来了，他接受的
任务是来把人带回去的。

王团长长长吁了一口气，半天才拍拍胸口道：“老天有眼，老天有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