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寺儿巷(36下) 严德荣 长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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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3-12-17 11:43:58 | 查看全部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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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末岁尾。

每年这个时候,从庞大的国家到社会的细胞——家庭,一般都要进行一番年终结算。但是这些年在中国农村,集体化制度下的农民家庭已经不需要这样做了,他们的一切都掌握在各级政府和公社、大队、生产队的手中。“三级所有,队为基础”的口号代替了“一大二公”之后,表面上生产队有了所谓的“自主权”,实际上所有的一切仍然被政府拿捏得死死的。生产队的产出和收入,除去缴公粮、战备粮,交足“三级提留”,分摊义务工、“社拨工”之后,最后剩下的可怜钱粮,才是他们可以自主支配的那一部分。尽管如此,辛苦了一年的庄稼人,到了腊月里,依然年复一年地巴望着每一年的年终结算。

他们的希望和要求并不高:一是活着。二是吃饱。

阎家庄三队队长旺财今天把副队长阎甲子和会计叫到自己家里,准备算一下今年的账目。冯永春没有出工,也跟着阎叔过来看看。会计把一摞账本在旺财家的饭桌上摊开,将算盘打得噼里啪啦一阵响,一会儿就非常详细地把今年的账目一一列了出来:粮食方面:麦子280亩,总产量比去年略多了点是48080斤,刨去缴公粮19000,留种籽5200,战备粮4000斤,净落19880斤,全队172口人,每人分得115斤6两。秋粮每口人分得玉米60斤,谷子12斤,硬黍子16斤,软黍子4斤,绿豆4斤,红薯每人200斤。红薯每5斤折算顶一斤粮食,这样下来每人全年的口粮是251斤6两。另外粮站还供应返销粮每一口人30斤杂交高粱,加起来就281斤多,比去年强了一些。咱们队34亩棉花共产籽棉差不多1600斤 ,除了卖给棉加厂外,还给每人分了一斤半皮棉,一斤三两棉籽油,平均每人每月一两一钱,队里留了二十斤油,准备过几天给大伙炸过年的麻花时用。今年没有种西瓜,但是种了9亩南瓜,每一口人分了三十二斤南瓜,每斤按三分钱收取。      

旺财听了觉得和自己估计的差不多,就点了点头。会计就接着报现金收支的明细:队里社员出勤一共24660个工(10分算一个工),给大队摊的社拨工是1200个,小队干部补助工200个,喂猪的24家,每家补25个工合起来是600个工,总计是25660个工。交公粮小麦每斤一毛二分七厘钱,卖皮棉一斤是七毛,分给社员的口粮、棉花也照这个价格算,玉米、谷子、黍子都按九分八厘算,不过留作饲料的就不算了。杀了一头骡子和三头老牛,肉都是按人口分的,这个就不计收支了。买化肥支出600元,修大车、农具支出240元,牲口去兽医站看病一年是190元。县里、公社开会除了工分照记,买《毛选》、《毛主席语录》、学习材料、红旗和补助,支出是290元。      

旺财听得有些烦。他问会计:“细账你慢慢记就行了。我就是想知道今年总算下来,一个工能分多少钱?”      

会计忙说:“这个也算好了,每个工三毛八。”      

旺财倒吸了一口凉气:“不会这么少吧?今年麦子比去年还多收了两千,棉花也可以啊,口粮好赖比去年还多了一点,这钱怎么倒少了这么多?去年不是四毛六么?”     

会计说:“没错,去年是四毛六,前年是四毛七,大前年四毛九。我也找原因了,其实地里的活还是那样多,可这几年一茬茬娃娃都长大了,劳力一年比一年多,有用没用的都在地里混,工分自然就多了;工分多了,分红就越摊越少了。再说公社、大队的会越开越多,光那些运动队、宣传队让咱们摊的社拨工今年就增加了好几百哩。”   

旺财发愁道:“这日子一年不如一年,还让人怎么过呀?”     

会计说:“分红多少还只是个数字,咱们队还算好的,五队今年一个工只有六分钱呢。现在我最发愁的是拿什么给社员分红。咱们今年又是账上有钱,手里没钱呀。”      

旺财说:“还是老办法,削疙瘩填坑,欠款户给余款户掏钱吧。”     

会计为难道:“一年一年这样下来,这个办法恐怕不灵了。欠款户一年年越来越困难,把余款户也拖得一年比一年紧张。前两年大家还看乡里乡亲的面子应允着,如今眼看农合社一年不如一年了,大伙儿心思也变了。欠款户没问题,反正欠多少也是欠着,‘虱子多了不痒,账多了不愁’,余款户可不一样,有好几家都给我打过招呼了,明年要给娃娶媳妇、翻瓦房子,无论如何要拿到现钱的。”   

冯永春本来一直在旁边听着,村里生产队的麻缠账他真的很生疏。这几年习惯了每月按时到单位开支拿钱,根本想不到庄稼户的日子过得这般艰难。他问会计:“那我是余款户,还是欠款户呢?”     

会计看了他一眼:“你当然是余款户啦。你要成了欠款户,咱们队的社员就早都饿死了。”他接着又说:“不过分不到红,你的钱也只能在账上挂着。没有钱,粮站也不会赊给你口粮,你还真的要把嘴挂起来了。”      

冯永春知道会计说的不是假话。刚才他是跟着替旺财发愁,现在开始替自己担忧了。

不管生产队的账怎么算,社员们的日子如何艰难,文化大革命还是紧跟领袖的伟大战略部署在继续深入开展着。1970年开春以后,大运动中的小运动——“清理阶级队伍”也进行到紧要阶段。阎家庄大队支部书记苟喜忠差不多每天都要接待几拨前来“外调”的外县甚至外省的人员,他同时也派了几个人外出调查本大队历史有问题的社员,尤其是弄回了几份证明材料,坐实了前党支部书记阎兴山叛变革命的问题,并且把阎兴山送去县看守所关了半个月,彻底打倒了这个阎家庄的头号走资派。为了深入清理阶级敌人,革委会决定在大队加工厂腾出两排房子,把阎家庄有历史问题嫌疑的人、有现行反动言论的人统统集中起来,让他们一边交代问题,一边为盖加工厂房进行无偿劳动。当然,大队不管吃喝,让这些人家属自己送饭。并且组织民兵和积极分子,对这些人家进行了搜查,收缴了不少粮食、家具、书籍还有镯子首饰等财物,在大队部办了一场“清理阶级队伍运动辉煌成果展览”,在村里震动很大,还受到了公社的一番表扬。

阎家庄的社员白天“促生产”下地干活,晚上有时候还得到大队开会“抓革命”。这两年的大会明显多了起来:县里的庆祝大会、誓师大会、宣判大会,公社的动员大会、总结大会、表彰大会,最多的是大队的表决心会、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讲用会、斗私批修会、传达最新、最高指示会、批斗会,生产队也按照大队的安排,动不动就组织学习会、讨论会。除了小队的会,参加其它的会都给记工分,比如大队的会一般都在晚上,参加开会的社员每人记一晌的工,公社的会视时间长短算一天或半天的工,如果去县城开会,来回八九十里路,当然得记全天的工分了。

“会上喊口号,会下发牢骚”是一些不懂事的半大小子常干的事,大小队干部对这些说憨却不傻的孩子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谁跟他们认真谁才是傻子。但是岁数大一点的就没有这样的待遇了。在第三生产队里,十八岁的阎旺礼就是这样一个刺儿头。这天晚上的学习会,队长旺财正在给社员们读报纸,念到“革命形势一片大好,农民生活无比幸福”的时候,旺礼突然冒出一句:“饭都快吃不上了,还幸福个球?”

旺财愣了一下,本想不理睬这个本家兄弟,可全队这么多人都听见了,只好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好好学习,不要咥二话。”就把报纸又凑到煤油灯跟前,准备接着往下读。

没料到不识好歹的旺礼又来了一句:“别鸡巴念啦。我饿得受不了啦,回去睡觉了。”

旺财眼睛瞪了瞪没有再理他,继续低头读他的报纸。

队长不敢跟落后思想作斗争,并不代表社员中间没有思想积极的人。第二天就有人偷偷向大队领导揭发了阎旺礼公开散布反动言论的行为。苟喜忠派人把阎旺礼叫到大队部一顿连批带骂,阎旺礼不服气就跟苟喜忠顶了起来。苟喜忠一生气又派人把旺礼他爹阎福喜喊来。大队革委会本来正在开会,只好暂时把正事放下,几个领导人七嘴八舌地开始批评和帮助这父子俩。阎福喜好说话,一个劲地代替儿子承认错误,但阎旺礼是个一根筋,依然跟书记顶牛,你一句他一句谁也不肯示弱。苟喜忠想不到讲理讲不倒这个混小子,干脆拿大帽子扣他:“我看你是不是想当个阶级敌人?”

阎旺礼说:“我们家上数十八辈就是贫农,比你那贩洋烟的老子还要正宗!”

俗话说“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阎旺礼这话真正激怒了苟喜忠。要不是当着几个大队干部的面,他真想揍这家伙一顿。他强压住火气,说道:“你简直就是刘少奇的孝子贤孙!”

阎旺礼说:“刘少奇怎么了?毛主席都说‘三天不学习,赶不上刘少奇’哩。”

苟喜忠眼睛瞪了起来:“你这娃越说越反动,谁告诉你毛主席这样说了?”他转身朝着阎福喜:“是不是你教的?”

阎福喜吓得一哆嗦:“书记可不敢冤枉人啊。我连这话都没有听说过。”

贫协主任低声提醒书记:“毛主席确实说过这话,以前会上传达过的。”

苟喜忠抽了贫协主任一眼,依旧朝阎旺礼喊道:“哪个传达过?我说没有就是没有!”

憨憨的旺礼竟然又顶了一句:“你说没有就没有?你比毛主席还厉害?”

正在苟喜忠被顶得下不了台的时候,一个民兵进来报告,说是抓住了两个流窜犯。大队部所有人的注意力顿时都被吸引过去了,只见他带进来一男一女,大概都是五六十岁的样子,两张瘦削的脸一样是又脏又黑,男人上唇和下巴的花白胡子有半寸多长,女人的头发乱得像个野鹊窝。两人的裤子虽然破旧,总还能遮得住屁股;但是上身穿得可就惨了,男人披着一件分不清颜色的外衣,里面的背心已经烂成了一条一缕,女人半个干瘪的奶头露在外边,怎么拢着衣襟也遮盖不住。男人手里的木棍上系着一个脏兮兮的口袋,女人手里拿着一只没有柄的搪瓷茶缸,茶缸外面“为人民服务”几个红字也已残缺不全。这两个人哆哆嗦嗦往那里一站,一屋子人都看得目瞪口呆。苟喜忠虽然在旧社会里也要过几天饭,但是看到这两个人这般恓惶的模样,心里也不由一阵恶心。他放过阎旺礼,严肃地问那个男人:“你们是哪儿的人?到我们这里干什么来了?一五一十都老实告诉我。”

男人惊恐地瞪大了眼睛,嘴里只是“啊吧,啊吧”着,什么话也说不上来。苟喜忠正准备发火,女人忙上前开口道:“领导别生气,我男人他是个哑巴。我们是河南夏邑的,家里实在穷得没办法,一过完年就出来要饭了,今天才到咱们村的,我说的都是实话。”

“那你们有没有介绍信?”

“有,有。出来的时候,大队给我们开了介绍信。”女人忙说:“可是我的衣裳太烂了,一开始装在口袋里,后来口袋没底了就塞在衣襟里头,再后来衣襟也烂了,就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

苟喜忠道:“不管你怎么说,没有介绍信就是不行。谁知道你们是不是漏网的阶级敌人,跑出来逃避运动的?”

那女人喊冤道:“领导你冤枉我们啦,我一家子都是实打实几辈子的贫农了,我们拥护毛主席拥护党,可不敢把我们当阶级敌人呀!”

苟喜忠根本不听她那一套,这些人的鬼把戏多了。他吩咐那个民兵:“既然没有证明,那就一定有问题。你做得很对,就是要提高革命警惕。你再叫上一个人,把这两个人送到公社去。”

受到表扬的民兵立刻来了精神,他把那个还在用满口河南话辩解的女人跟她男人从大队部推搡出去。苟喜忠转身想接着教训阎旺礼,却发现那小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悄悄溜走了。

几个大队干部又商量了一会其它事情,那个押送人的民兵就回来了。苟喜忠问他:“那那两个家伙关起来了吗?”

小伙子答道:“没有。特派员只问了几句话,就让他们走了。”

“为什么不关起来呢?”

那民兵说:“我也是这样问的。特派员说:两个要饭的,关什么关。关起来你给管饭?”

苟喜忠问:“刘特派员没有再说别的?”

“说了,只有两个字:胡闹。”

阎福喜趁机把儿子拉出了大队部。回家后教训旺礼道:“以后少说那些怪话,特别是毛主席刘少奇的,连提也不敢提,那都是朝廷上的大人物,关咱们庄稼户什么事。狗蛋说几句你就让他说去,人家是支书,你跟人家赌什么气?”

旺礼犟嘴道:“不知道赌气的人才是傻瓜!不赌气,要这口气做什么?”     

一句话噎得阎福喜不知如何是好,他干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顿了顿,脚一跺转身走开了。“我也不跟你小子赌气,以后有的是教育你的人。反正老子把话说到了,上天入地随你去吧!”

气可以不赌,但是饿肚子是实在的。过了两天,阎福喜到女婿家借了辆自行车,叫来旺礼吩咐道:“听说外村不少人都去河南那边买玉米,村里也有人买了回来。你找个伴,也去给咱买上些,家里这点粮食怕是吃不到麦口。”

旺礼身高力大饭量也大,这么多年真的没有实在吃饱过。当然挺愿意干这活。旺礼想了想,就去找了冯永春。他告诉冯永春:听说河南那边能买到粮食,小麦六毛钱一斤,玉米是两毛八。咱俩只要跑一趟,一人驮回来一百斤,咱们两家人就都可以凑合挨到麦口了。

冯永春虽然每月可以从公社粮站买到供应粮,但是那定量也只有三十斤,他也早就担心他跟甲子叔一家的口粮不够吃。旺礼这么一讲,他心里也赞成,但是又想到另一个问题,他告诉旺礼:“跑一趟可以。可是我听说黄河渡口和公路上查得很严,逮住了连粮食带车子都要没收。咱们可不能做那违法的事。”

旺礼说:“那咱们庄稼户就只能等着活活饿死了?听我爸他们说,日本人在的时候比现在严不严,二战区和八路军还不是照样过来过去?如今好赖都是中国人,他总不至于把咱们杀了吧?”他见冯永春半天没吭声,又说道:“我还以为你当过兵当过干部见过世面,才跟你商量的,想不到你胆子比麻雀虫子还小。你要不敢去就算了,你以为我一个人就去不成?”

冯永春被他这么一激,倒觉得自己不去一趟也真不够个人。不过他还是对旺礼说:“我还得和阎叔商量一下。”

旺礼说:“跟他商量球也干不成!你买粮食还不是为他一家子。买回来了还怕他不吃?”

旺礼和冯永春出村的时候,鸡还没有叫头遍。今天是阴历十九,当头顶的大月亮把石子公路照得跟白天一般清楚。两个人骑车飞快地下了县坡,过了浍河桥,浍河南岸虽然是五里长的上坡路,但坡度并不是很陡,跟刚才的县坡差不多。两个人就一鼓作气蹬了上去。接着一段平路之后又是上坡,平路,下坡,平路,上坡。骑过云城的时候,天才开始泛亮。这时候,他们已经离开阎家庄一百多里地了。

他们骑到风陵渡口的时候,已经午饭时分了,两人也都觉着饿,就在路旁歇下,取出窝头吃了,又向临近的人家讨了水喝。这家的主人一看他们的样子,就知道也是去河南籴粮食的,就告诉两人说,这段时间过那边买粮食的人太多了,让上边发现了,前几天刚给渡口派来一个工作组,查得可严了。你们这个样子,根本就过不去,就是过去了也回不来。这两天那边有人不知道情况照旧坐船回来,一上岸粮食就被没收了。

两个人一听,就像被劈头浇了一瓢凉水。旺礼还不相信,骑车到坡下的渡口转了一圈,灰溜溜地推车返了回来。冯永春就向房主人打听:“你知道这附近哪里还能过河?”

房主人说:“听说最近买粮食的人大部分都跑到文城的茅津渡过河,那里可能查得还不太严。”

两人又打听了去往茅津渡口的方向和道路。谢过了房主人,就上车朝东骑去。

多绕了三十里路,他们终于在茅津过了黄河。由于下游三门峡水电站蓄水的缘故,这里也成了水库区,历代相沿的渡口早就淹没在了深深的水下,船只根本无法靠岸。乘船的人先得从芦苇丛走过去,再涉过一段没膝深的河水才能上船。下船时也是如此。虽然不是正规渡口,收费还很规矩。不管你坐河南的船还是山西的船,在哪边上船就向哪边的人交钱,每人一毛,自行车五分。过了河就是灵宝县的地界了。两人接着上坡赶路。天擦黑的时候,他们总算找到了旺礼说的那个村子。

灵宝这家粜粮食的老乡特别热情,不仅帮他们找够了玉米,价格上还让了一分钱。并且招呼旺礼和冯永春吃了晚饭,还留他们在偏厦里过夜,使得两个人很有些过意不去。出门在外的人,对于陌生人的关照都比较敏感或是反应过度,旺礼睡下了还是念叨着这家人的好。冯永春见他罗嗦个没完,就说:“我看是人家看上你了,想招你当女婿哩。你瞧他那女娃一个劲给你盛饭,理都没理我一下。”旺礼居然还着实想了想,说道:“也是。那我下次还来这家,好好打问打问。”

第二天天亮前两人就赶到黄河南岸,到了渡口才知道人家要等白天才敢开船。冯永春这次带了一条能盛一百五十斤粮食的线口袋,他怕自己的“永久”牌自行车撑不住,就只买了一百二十斤玉米,横搭在车尾架上,两头一耷拉正好。旺礼觉着他的“飞鸽”车是加重的,自己又年轻有劲,就买了两口袋差不多二百斤。他让冯永春帮忙把两口袋玉米立栽着分别捆在尾架两边,骑起来就有些吃力了。沉重的袋子装上车子就不容易卸下来,他们只好把车子靠在土崖边,等着开船。

天亮的时候,陆陆续续又来了些坐船的人,其中就有像他们一样推着载粮食的车子的。突然,船上的人朝岸边喊了起来,冯永春听懂了船家的河南话:他们看见远远坡顶上有公家检查的人要下来了,让带粮食的人赶紧躲起来。几个推自行车的人都慌了,吓得不知道藏哪儿才好。船上的人也急了,跑过来带他们往西边的芦苇棵子里躲。旺礼的车子太重,后轮陷进淤泥里头动弹不得。那船家一边帮他往出抬,一边催促着:“走远点,再远点!”

这片芦苇地正对着一片河湾,东方山顶上的太阳越升越高。初夏的日头已经有些毒了,稀疏的芦苇叶子勉强能遮住渡口上人们的视线,却挡不住天上太阳的照射。更糟糕的是,河湾水滩反射的阳光不仅刺得人眼睛发花,连脸上也烤得生疼。冯永春他们等啊等啊,可那些检查的人就是不肯离开。直到太阳快当顶了,才看到那几个人慢腾腾地向坡上走去。

船家朝这边打了一声唿哨,驮粮的人就好像得到解放一般,调转自行车纷纷往渡口赶。大家知道那些公家人中午的休息时间只有两个小时,他们得赶在那些人——这里是指对岸的检查人员——返回之前离开河边,而且跑得越远越好。

和黄河北岸一样,人们也得涉水上船,不一样的是这一次要先把粮食扛上船去。多出一份力气对这些受苦的人本来也不算什么,倒霉的是旺礼在扛他的第二袋玉米时脚下一滑,连人带口袋栽进了泥水里。冯永春赶忙又跳进河里,帮浑身湿透的旺礼把沉甸甸的口袋捞了起来。

船到黄河北岸,人们又是一阵忙乱。这一船人基本上都是驮粮食的。是啊,要是能吃饱肚子,谁愿意顶着毒日头赶路呢。大家把各自的粮袋和自行车扛上岸,绑扎妥当,就纷纷离开了。冯永春先帮旺礼捆好了他的口袋,沉甸甸的两袋粮食压在尾架上,岸边的土坡又陡,一推起来车头就往起挑。冯永春帮旺礼推上这段陡坡,看着他学别人的样子,在车把两端系了两根细绳引到后边,用来操纵方向,然后用两只手各扶住一条口袋,埋头一步一步地推向前方。

与旺礼相比,冯永春就轻松不少,自行车尾架驮上一百多斤的一袋粮食,跟带一个人差不多,对农村小伙子来说,应该不算一回事。但是人常说“路远无轻担”,驮粮食的道理也一样。从昨天早上到现在,他们已经骑行了三百里路,人确实有点乏累了,屁股也被磨得生疼。所以遇到可以骑上去的漫坡,冯永春就离开车座站了起来,身子一扭一扭地往前蹬,这样不仅得力,还能让发痛的屁股也解放一会儿。当然,旺礼就没有这样的机会,哪怕遇上个小坡,他也得跳下车来推着走。因为他实在是驮得太多了。

从中条山上下来,一路就轻松多了。放眼望去,平川里、山坡上到处都是蓬勃生长着的绿色,一望无际的麦田一直延伸到天边。美丽富饶的晋南盆地,一直是山西的粮仓。这个春天雨水不错,预示着今年将会是一个丰收的年份。

可是有多少人能够注意到,这些种麦子的人却为了一袋能填饱肚子的玉米,正在起早摸黑翻山越岭过大河,几百里路奔波着!河南的灵宝县不算,山西这边他们就得经过文城、永齐、万泉和龙门四个县的地盘。冯永春他们和所有驮粮食的人一样,不但要吃苦受累,更得担惊受怕。一路上提心吊胆的简直跟做贼一般。谁知外省外县都没有出事,进了龙门县的地界,出事了。

其实当时天已经擦黑,他俩也是大意了,一点儿也没有提防这么晚了还有检查的人,结果就在浍河桥头,一队正要下班的检查组人员发现了他们。冯永春骑在前边,见桥口有两个人挥手要他停下,心知不妙,急切间也顾不上多想,纵身离座低头一阵猛蹬,车子就从那两人之间窜了过去。检查组的方针是“跑了的不抓,抓住的不放”,两个人骂了一句,忙招呼伙伴们来截后边的旺礼。旺礼心知冲不过去,跳下车子想掉头骑走,但是已经来不及了。几个人一拥而上抓住了他,另外的人推起车子就走。旺礼怕了,急了,恼了,千辛万苦用血汗钱买回的粮食就要被人抢走了。那两袋粮食就是他的命!他什么也不顾了,什么也不想了,他要拼命了!旺礼年轻,那几个人岁数也不大,眨眼就打成了一团。毕竟好汉难敌四只手,饿虎架不住群狼,旺礼很快就被几个人压在了桥板上。他也豁出去了,死死抱住一个人,在桥上打滚。滚来滚去。就听旁边的人一阵惊叫,两个人都掉进了浍河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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