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寺儿巷(22-1) 严德荣 长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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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3-12-17 16:46:31 | 查看全部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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埋葬了妻子之后,不只阎甲子一家没有心思过年,整个阎家庄都仿佛失去了生气。村里从清朝年间就固定下来年年春节演出的“家戏班子”,今年没有人再承头张罗,大庙场院里又一次变得冷
冷静静,传统的高跷纸马划旱船的道具也锁在祠堂厢房里,依旧吃着灰尘。只有一只花鼓队在几条大巷里串门拜年,大锣和底锣的家伙声不停地重复着“哐——哐——喽斗斗”的单调音节。当
然,像阎甲子这样头一年遭了白事的人家,花鼓队是不会上门的。不过阎甲子父子俩这会儿也都不在家,旺德去后边火巷找周家三闺女改改玩去了,阎甲子被西巷他一个堂兄阎丙辰的家人叫
去帮忙,说是堂兄人恐怕不行了。

阎甲子赶到阎丙辰家的时候,因为是大过年的,没有惊动多少外人,看样子他得是主事人了。阎甲子看见只比他大八岁的堂兄躺在光席片上,原先硕大的身架瘦得几乎只剩骨头,大腿细得几
乎一只手就可以攥住。他脖子上的青筋一根根暴了起来,喉结突突地抖着,眼珠子憋得差点就要爆出眼眶来,嗓子里剩下的半口气就是咽不下去。堂嫂浑身哆嗦着只知道在一边哭。阎甲子实
在不忍了。说了声:“哥,别受罪了。你还是走吧!”接着颤抖着伸出右手,一巴掌捂住了他的嘴唇跟鼻孔。堂兄的脑袋无力地摇了一下,似乎还想挣开他的手,然后四肢最后抽动了一次,随
即伸展开来。阎甲子放开了自己的手,却觉得五个指头痉挛着攥也攥不住,伸也伸不开。他只好用左手把堂兄的眼皮抹了下来,又吩咐堂侄旺银取来一个一分钱的硬币,掰开堂兄的嘴放了进
去。

元宵灯节之前,阎甲子又帮忙送走了西巷西沟的老狼头。跟阎丙辰不同,老狼头是全身浮肿而死的。临死前他肚子涨得像一面大鼓,胳膊、腿上一按就是一个坑,脑袋肿得眼睛只剩下了一条
缝。阎甲子他们给老狼头换老衣的时候,费了很大的劲还是穿不上鞋袜,最后只好将袜筒和鞋帮剪开,包在老狼头的脚上,用腿带把鞋袜跟裤脚绑在了一起。



小麦要秋种夏收,玉茭棉花要春种秋收;南瓜结在蔓上,萝卜长在畔上。这些都是大自然赋予的本性。“三翻六坐九爬爬,一岁开口唤爸爸”是婴儿成长的必然过程,也是神秘的造物主钦定的
不可悖逆的规律,而违背自然规律的行为必然会受到自然的惩罚。老天爷在和平年代用三年时间的施惩,一下子打懵了晕头转向的百姓,敲醒了狂热发飙的干部,也触动了做出决策的各级领
导。渐渐地,从中央到地方的报纸上,口号小了,调门降了,“卫星”“喜讯”也少了,“小麦亩产三万六千斤”、“水稻亩产十三万斤”、“一个红薯六亿三,全国人民吃一天”等等匪夷所思的报道也
不见了,有些甚至沦为了笑柄。阎家庄有人当面嘲笑阎兴山书记前几年在公社夸口“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我们村棉花锄九遍,一亩皮棉产九担”时,阎兴山也不恼,只是申辩说:“站着
说话不腰疼,你要在那个时候,也得跟着吹牛。谁敢不跟着吹,你试试看!”

苦熬苦巴地过了三年。一九六二年开春,从“三年自然灾害”中熬过来的庄稼人,终于迎来了真正的救星——自留地。

城市里按月分配口粮的人,不会意识到这一政策修正的巨大作用。正是因为有了自留地,在后来十几年的日子里,中国农村虽然依旧没有能消除饥饿的威胁,但是再没有出现过大范围、大数
量饿死人的现象。即使在“文化大革命”的十年间,“左”的思潮和行为登峰造极的时候,农民们一边批判刘少奇的“三自一包”的“资本主义复辟”路线,一边依旧精心务弄着自家的自留地。尽管也
有人叫着想割掉自留地这根“资本主义”尾巴,也始终没有得到当局的允准。这一“自”的保留,救了多少中国人的命,功莫大焉!



阎兴山从公社的会议上领到了这个政策之后,回到家连饭也没顾上吃,就立刻让大队的通讯员“黏眼王”马上通知党支部和大队干部一班人来他家开会。人都到了以后,阎兴山一边吃饭,一边
传达了政策精神和公社的安排。大家一听这个消息简直是喜出望外,都一点没有说头,表示这等好事用不着宣传动员,立马执行就是了。领导班子思想空前统一之后,等阎兴山一撂下饭碗,
大伙就来到大队部,“黏眼王”通知的六个队的正副队长长也到齐了。闲话少说,阎兴山就把上边的政策、公社的精神、大队的安排给大家来了个一盘端。没有争议,也不用讨论,就得到了十
几个正副队长的一致拥护。有几个生产队长还表示:落实政策不过夜,为了防止夜长梦多,咱们今天下午就开始给社员分自留地!

按照上边的意思,自留地不准许占用水浇地和平川地,三队新上任的队长旺财跟入社以来就一直挂了副队长名的阎甲子商量后,就挑了本队土质最好、面积最大、离村最近的一块坡地给社员
们做自留地。兴高采烈的庄稼人老老小小都拥到地头来看热闹,热烈的程度大大超过了土改分地的劲头。旺财按户数团了三十多个纸蛋,放在一只草帽里让各家的家长来拈。然后根据纸条上
边的数字的先后,由会计按各家人口数量算出应分的面积,保管员领着人现场丈量,当面下灰桩钉木橛。轮到寺儿巷底两家人时,旺财跟阎甲子商议:小枝大前年把秦庚申的老娘安葬之后,
已经带着两个孩子去了河西显阳,并且把三口人的户口也迁走了。他哥哥孟团长的部队就常年驻扎在那里,他通过关系帮妹妹一家在显阳落下了户口,还给小枝在街道工厂找了一份工作。这
样秦家就只有秦庚申一个人的户口还在村里;冯永春虽说已经十几岁了,但还只是个在校学生。他说:“甲子叔,你看这样办行不行:把他们两个的自留地跟你分在一块,你帮他俩先种着。等
冯永春毕了业,秦庚申回来了,再由他们自己耕种,可以不?”阎甲子明白旺财的意思,点头答应了。这样,按照每人一分五厘的标准,他得到了六分土地。

第二天,许多人就开始在自留地里忙开了。阎甲子用半天的功夫把他的地平均分成四畦,每畦之间垒起了整齐的小埂,然后用了几个晚上的时间拿铁锹把地翻挖了一遍。他已经计划好了:一
畦种早玉米,雨水能跟上的话,估计收六七十斤不成问题;一畦种谷子,旺德喜欢喝小米粥,但是队里一年分不到几斤;另一畦等清明前去高楼镇集上买两百株红薯苗栽上,秋后就可以刨出
二百多斤红薯,这东西虽然不耐饥,却可以占肚子;最后一畦也等队里活儿不忙的时候,点上些南瓜、豆角,再栽些辣椒和茄子,这样,入冬以前就基本上不用买菜了。跟阎甲子一样,每一
户庄稼人都把自己那点自留地当成宝贝侍弄,合理规划,精耕细作,恨不得把地种成花儿。当然了,自留地的活儿大部分都是利用晚上时间干的。自留地得弄,工分也得挣,这一点大家都清
楚:吃粮分红大头还得指望集体呢。

旺德已经上六年级了。星期天的晚上,阎甲子带他一同去翻地。挖着挖着,旺德突然问出了一句话:“爹,要是早两年分了自留地,我娘是不是就不会饿死了?”

这句话问得阎甲子浑身一震。他强忍住几乎冲出眼眶的泪水,好一会才哽咽着说:“这地,就是你娘的命换来的啊!”



又是一年秋风起。当第一阵包裹着西伯利亚寒意的西北风从龙门峡谷里钻出来,在晋南盆地肆意奔突时,南飞的大雁也沿着它们祖辈的翅迹,离开西伯利亚的沼泽和草地,飞越蒙古戈壁和黄
土高原。随着一阵强过一阵寒潮的不断南下,雁群会一直飞过黄河,飞过长江,到达四川、云南甚至缅甸,它们将在这片面积几十万平方公里的横断山脉之间的高山草甸、河湾湖畔停歇下
来,躲过北方的整个冬天。

龙门县境内的黄河滩和浍河湾,是大雁南迁北归的必经之路,县里北坡、南垣和河槽里从秋末到春初那几十万亩葱翠青绿的麦苗,就成了雁群歇息和打尖的好去处。每当排成“一”字或“人”字队
形的雁阵“嘎嘎”叫着从头顶掠过,人们总会不由地抬头翘望,调皮的男孩一边用手指比划成枪的模样,一边唱着口歌:

“大雁,大雁,排人字,

不排人字拿枪打。

格里叭,

啪——啪——啪!”

阎甲子今天下午没有去生产队里出工,去自留地里刨红薯。前天晚上的一场大风后,红薯蔓被寒霜煞蔫了,原来翠绿的叶子一夜之间就变成了焦黑色,挺直的藤蔓也软塌塌地趴在了地皮上。
这个时候刨出来的红薯刚刚好,红薯完全成熟,糖分也高,拉回去藏在地窖里,到了冬天不管蒸着、烤着还是煮在小米粥里吃,那滋味真是又甜又香。大约一分半的地,果然同他想的一样,
刨出来有二百斤红薯。阎甲子想一下子挑回去,却又担心扁担吃不住,再说两只筐子也盛不完。他只好一只肩膀挑着担子,另一只肩头扛着三齿镢头,先送回一担去。

阎甲子想着今天是礼拜六,旺德下午会回来,可是回到家却没看见儿子,他估计去谁家玩去了。第二趟回来还是不见儿子,阎甲子捺住性子,忙着添水点火给两个人做饭。等饭好了,天也黑
透了,还是不见旺德回来。阎甲子开始着急起来。他压灭了灶膛里的火,出门进了村,找旺德那几个一同在高楼初中读书的同学去问,走了几家,回答都是说旺德和他们相跟着回来了,回来
以后就没有再见过面。

阎甲子心神不宁地从家里走到巷里,他怀着希望摸着黑走到大庙供销社一带寻找打听,不久又一脸失望无可奈何地从巷里转回家中,他连饭也没有心思吃。直到快半夜了,才听见巷道里有脚
步声,他忙拉开院门,果然是旺德回来了,一只手还攥住脖子提着一只大雁,后边跟着好几个孩子。因为人多,阎甲子使劲把窜上心头的火气压了下去,转身重新烧火热饭。等一伙孩子找出
绳子拴好了大雁走了以后,他像平日一样跟旺德吃完饭收拾好了碗筷。旺德准备要上炕睡觉的时候,阎甲子的怒火终于爆发了,他一把揪住儿子的衣领扯了过来,二话不说就抡起巴掌在他脸
上扇了一记响亮的耳光,一下子打得旺德眼冒金星,耳朵嗡嗡直响。从小到大,旺德从没有挨过这样的打,刚才一进门他已经看出爹眼光里的火气,就知趣地一句话也不敢说,只盼望爹不要
发火。然而他想错了。阎甲子扇过一掌之后,就反手揪住儿子的脖领,将他按在炕沿上,又抡开巴掌在旺德屁股上一下接一下地猛揍,打一掌,骂一句:“还敢不敢这样?”旺德又哭又喊,直
叫着“再也不敢了”。阎甲子打够了,把儿子往炕上一丢,自己先吹灯睡了。

几个钟头后,阎甲子醒了过来。他看见窗户纸已经泛白,就准备起身穿衣服,然而往身边一看,左右都没有旺德的影子。阎甲子浑身一个激灵,立即彻底清醒了:自己昨夜似乎是把儿子打得
有一点重,这小子难道半夜里跑了?印娥在的时候,对儿子确实有点溺爱,凡事总惯着他,从来没有打过孩子。这也难怪,俗话说,谁肚子疼谁心疼啊。旺德上小学不久,曾染上了从家里偷
钱的毛病,那还是印娥告诉的,说她压在炕席下的片夹子里经常一毛两毛地丢钱,估计是儿子偷偷拿走了。阎甲子说:你不会把片夹另外藏个地方?印娥说:我怕他再拿的时候找不见咋办
呀。阎甲子只能叹气,这还说什么呢。

他娘不在了以后这几年,儿子虽然也时不时因为不听话或者惹些小事让他生气,他也只是训斥几句,吓唬几声,几乎没有下手打过。就是有一回旺德睡到半夜里屁股发痒,迷迷糊糊一摸,竟
然从肛门里拽出一条半尺长的蛔虫,顺手朝炕头一甩,不偏不倚正扔进锅台上的一只碗里。就这样阎甲子也没有发火,而是赶紧去保健站给儿子买了一包驱虫的宝塔糖。昨晚这事也是把他急
疯了,气坏了,才动手揍了这小子。阎甲子记得自己睡下的时候,旺德还在身边躺着悄声地哭,他也觉得刚才这一顿打得有点过头,但是气头上的他不愿意再理儿子。谁知道这小子趁他睡着
了的功夫竟然偷偷跑了。三更半夜、天寒地冻的,儿子能跑哪儿去呢,会不会真给冻坏了呢?阎甲子心里七上八下地想着,紧张万分地穿衣下炕,他先去西屋北房里寻了一遍,毫无踪影,到
门洞里才发现,院门虚掩着:旺德真的跑了。

懊悔不已的阎甲子又是一番手足无措地寻找。生产队上工的钟声响了以后,他来到老槐树下向队里社员挨个打听谁见到过他的旺德,仍然一无所获。他向旺财请了假,垂头丧气地回了家。拉
开风门,走进东屋,却意外地发现旺德好好的坐在炕沿边。和儿子坐在一起的,竟然是六年了不曾见面的小枝!



一霎间,阎甲子都搞不清自己究竟是在做梦,还是刚才被外面的阳光照得眼睛产生了幻觉,他就像被神仙定住了一样立在脚地。直到小枝站起身来,笑吟吟地走到他面前,叫了一声“哥”,他
这才回过神来,相信了这一切都是真的。他慌乱的叫了声“嫂子”,却被小枝挡了回去,她仍是轻轻唤了声“哥”,接着认真地说道:“以后再也不许那样叫了。”

旺德一见爹进来,就赶快溜下了炕沿,站在那里惶恐地看着爹的脸色。小枝看出阎甲子脸上的疑惑,这才给他讲起事情的缘由。

小枝是昨晚搭乘她哥部队一辆从显阳去侯马有任务的军车过来的,汽车天不明时到了阎家庄村北的官道口,她在那里下了车就走回了寺儿巷,那会儿巷道里还没有一个人影。她到了巷底家门
口,掏出钥匙正想开门,却发现打开的铁锁挂在门环上,大门只是虚闭着。小枝进了院里还捉摸着甲子哥怎么这般粗心呢,就见窑洞门上的锁头也被打开了,难道是进了贼了?她提着一颗
心,踮着脚推门走进自己那孔窑洞,从窗纸透进的微光中却蓦然看见炕上真的躺着一个人,吓得她惊叫了一声。看来是这一声惊醒了那个人,他摸索着爬了起来,看身量还是个孩子。小枝这
才镇定下来,凑近一打量认出来是旺德,旺德也认出了她。她问,旺德答,渐渐弄清了旺德是怎么躲到这里来的:原来昨天傍晚旺德放礼拜回来见爹不在家,就跟几个常在一起玩的孩子去地
里疯跑,一个小子提议大伙到坡上麦地去抓大雁,几个人一拍即合,赶天黑他们就找到了一群正在麦田中休息进食的大雁。几个小家伙悄悄摸到那块麦地的田埂下边,那个带头的小子趴在地
头擦着一根火柴,火光一闪,雁群里站哨的大雁就“嘎嘎”地叫起来。被惊醒的雁群一阵慌乱之后又继续睡觉;那小子就又擦着一根火柴,哨兵又叫,雁群又是一阵骚动。这样重复了几次之
后,哨兵叫累了,雁群也困了,旺德他们几个趁机一跃而起扑向那群大雁,谁知大雁反应还是挺快的,呼啦啦地扑闪着翅膀都飞走了,只有旺德逮住了一只,谁知回来就挨了他爹一顿揍。他
怕爹醒来再接着打他,就趁他爹睡着拿了钥匙偷偷躲到这里来了。小枝听得又好气又好笑,就好说歹说并保证他不会再挨打,这才把孩子带回来了。小枝埋怨阎甲子道:“旺德才十几岁,男娃
哪有不淘气的。就那么点事,你就把孩子打那么狠,听娃说着我都心疼得不行。”

阎甲子掉头瞧瞧门后墙上挂东西的“十不闲”上,钥匙果然少了一串。他不好意思地对小枝说:“我那也是给这小子气糊涂了,嫂子你不知道,半夜找不见他我都快要急死了。我也觉着打得是不
轻,不过那还不是为了他好?”

小枝说:“说了不让你那样叫了怎么又来了?再听见那两个字我就不跟你说话了。”她摸摸旺德的脑袋说:“姨没有骗你,你爹不打你了吧。出去玩一会儿,饭时一定记得回来。姨这就给咱做
饭。”

旺德看了一眼爹没有反对的意思,应了一声就哧溜窜出去了。阎甲子忙拦着小枝说要自己做饭,小枝说:“你一个男人能把饭做好?凑合哄哄孩子还差不多。你父子俩今天尝了我做的饭,保险
以后别人家的饭你们都吃不下去了。”她利索地将锅头、案板和柜桌上胡乱堆放的东西归总整理了一下,不由就红了眼眶。她说道:“我印娥姐不在了,你这烂摊场能做出什么好吃的?你跟旺
德这几年也够受屈的了。你这就去大庙供销社,买一包味精,一包胡椒粉,再称二斤白糖,半斤花椒,半斤大料还有小茴香,再买一瓶老黑酱,一瓶白酒,还得打一斤陈醋。”

阎甲子道:“你这都是做饭用的么?我又不喝酒,再说还有半坛柿子醋,还买陈醋做什么。”

小枝说:“你说对了,还都是做饭用的呢。我这还是怕咱们这里没有,要不然样样数数还得买好多呢。”

当阎甲子用筐子提着许多瓶瓶罐罐回来时,小枝已经把锅碗瓢盆一切都洗刷干净,开始添水点火了。锅里仍然是馏的馒头蒸的红薯,锅底熬的是绿豆小米粥,估计这些东西快熟的时候,她把
灶膛里火底拍得低低的,开始炒她备好的白菜、豆腐和山药蛋。

阎甲子看着小枝把豆腐片成片儿,码得整整齐齐,葱也切得丝是丝段是段的分开着放,又将山药蛋刮去皮,切得几乎像头发丝一般细,每张白菜叶子都是从中间剖开才切,他佩服地说:“你这
才是细活呐。我切的那山药蛋粗细跟手指头差不多,豆腐是用筷子一搅,洒点盐跟辣子面就可以了。”小枝说:“你做的那叫饭?简直就是养命哩。”这当儿,旺德按时跑回来了,一进门就吸着
鼻子说:“好香呀!姨你给我们做什么好吃的了?”

菜还没有端上桌,旺德就迫不及待坐了下来,然后就是一阵猛吃,夹菜就像打捆儿一样。阎甲子笑着对小枝说:“想不到一模一样的菜,你能把它做得这么好吃。平时我炒的山药蛋,旺德吃一
个馍馍也夹不了几筷子。今天要多吃几个馍了。”小枝也笑着说:“人不是常说‘黑馍多费菜,好菜多费馍’么。我还记得我小时候,老家奶奶总是让我少吃一点,还说从小吃个细肠子,遭了年景
饿不死。如今有自留地垫底,娃多吃一点长得才壮实哩。”



吃罢了饭,旺德又出去找同学玩了。小枝拾掇洗涮完了,阎甲子说:“我今天干脆不上工了,去那边帮你好好收拾一下。我还一直没顾上问你呢,你这次回来做什么,准备待多长时间,有需要
我跑腿帮忙的地方,你净吩咐好了。”

小枝说:“那边就先别收拾了,你坐下,我想跟你好好说说话。”说罢,她先在一个小凳上坐了下来。阎甲子看了看小枝,也搬过一个小凳坐下来。小枝说:“坐那么远说话不费劲么?”阎甲子有
点难为情地笑笑,把小凳往小枝跟前挪了挪没开口。小枝唤了声“哥”,也低了头没再言声。

往往就是这样,两个有了不一般关系的人,在人前说起话来倒没有什么,然而独处的时候可以说话了,却又不知道如何说起。两个人沉默了半天,还是阎甲子先开了口:“你的鹏飞和鹦哥都好
吧,怎么没有跟你一起回来?”

小枝说:“鹏飞已经升四年级了,鹦哥也上学了。城里不放秋假,都还要念书哩。”

阎甲子说:“都这么大了啊!真是不在谁跟前就觉着过得太快了。”说完这句,他又没话了。

是啊,两个同样遭遇了不幸的人久别重逢之时,心中首先关切的是彼此的不幸,而竭力想避免提及的却又是这个沉重的话题;双方都一边努力掩饰着自己心头的创伤,又尽量想着避免触及对
方的疮疤。哪怕是两个互相知心的人,也不得不如此。人,难啊!

还是小枝打破了这难堪。她还是唤了一声“哥”,道:“印娥姐不在了的事,我今年年初才听说的。她受罪了,你也受苦了。我在那里也时常想起来,心疼她,也心疼你。”

阎甲子心里一酸,又一热,他把头抬起来,又低了下去,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好一阵儿,他才小心地问道:“我庚申哥的情况怎么样了?他知道你现在的情况了吧?”

“知道的。”

“你去看过庚申哥了?”

小枝说:“去过两次了。那年刚到我哥那儿不久,我就带着两个孩子去了太原,我哥也去了。他年轻,就被人家分在砖厂干活,身体还好,就是胳膊脸上都晒黑了,见到了孩子,我能看出来他
很高兴。我把他娘去世的事说了,当然没说那么详细,我只给他说是病死的,他当着我们的面就哭了,我记得以前不是这样,他的眼皮是很硬的。我哥还找了监狱一位领导,其实以前也不认
识,人家只是看他是在部队工作的才见了一下,我哥提出想让照顾庚申一点,能不能安排苦轻些的活儿,还有能否在减刑方面考虑一下。那领导倒很客气,但说的都是活络话,我们带的东西
人家也没有收。”

阎甲子问道:“后来呢,有作用了没有?”

“庚申后头来信里说,刑期没有动,只是不让他在场子上日头地里干活,改在棚下堆放烧好的砖了。就这已经很不错了。”小枝接着说:“两个月前我又去看了他,虽然前几年他们那里头粮食限
量也挨了饿,但总算是熬过来了。身体看起来差不多,心态也还算好,你知道你哥心比一般人都宽。我们以前想的太简单了,都以为他过几年就会减成有期徒刑,可是这已经七八年过去了,
他们在那个运动里一起被判刑的没有一个减刑的。庚申他还是无期,无期!还是熬不到头啊!”说到此时,小枝已经哽咽得说不下去了,几乎又要失声痛哭了。但是遭受了这么多苦难她,刚强
已经覆盖了脆弱,成熟取代了幼稚。她闭上眼睛,强迫自己把涌上眼眶的泪水压回发酸的鼻腔,让它流回喉咙,又一滴一滴地咽了下去。

是啊,她才三十多岁,却已经遭受了太多的苦难,短短几年的时间,秦庚申的入狱,婆婆的离世,这些至亲人们的不幸,对小枝的打击甚至比对他们自己还要严重。秦庚申的处境是万般无奈
只能无奈了,婆婆的死也何尝不是一种解脱。只有小枝,为亲人伤心可以压在心里,为自己痛苦可以留给夜晚,但是她还得活着,她的一对儿女还得靠她养活,她得做活养家,做衣做饭,她
得給人笑脸,得给孩子快乐。她不知道,生活为什么还不放过自己,又要把新的打击降落在她的头上?

小枝努力让自己镇定了一会,接着对阎甲子讲了下去。

六年前她刚到显阳的时候,哥哥给她们找了住的地方,她还进了一家街道小厂工作,这个厂子是生产大大小小的玻璃瓶的,她的任务是给不同规格的瓶子配上瓶盖,分类装箱。后来她才知道
这些都是孟团长一个如今转业在市里工作的战友安排的。每天一早,她都得给睡着的孩子留点吃的,然后锁上门去上班。中午回来匆匆做饭照看一会孩子,下午还得又把他们锁在家里。孩子
受罪,她也心疼,可又有什么办法呢。这几年受的难场就不用说了,好的是鹏飞鹦哥一天天平安长大了。但是突然之间,今年城市里又来了个“六二压”运动,让以前户口在农村的人统统回农
村去。她自己去哪儿真无所谓,可两个孩子怎么办呢?好在哥和嫂子出了个主意:他们俩只有一个闺女,于是以收养的名义办了手续,把孩子留在了他们那儿。

阎甲子认真听完小枝的话,也明白了她这些年的遭遇。他问道:“这么说你的户口又回到咱阎家庄了。你打算今后怎么办?”

小枝抬起头看着阎甲子,嘴唇颤抖着叫了句“哥”,接着垂下了眼睛,但却认真、坚定地说道:“我想跟你一块过日子。”

猝不及防的,阎甲子真的被惊到了。他下意识地瞪大了眼睛看着小枝,小枝用镇定的目光迎着他。最后还是阎甲子先低下了头,他语无伦次地说着:“这样......如果......我庚申哥呢,我们以后
还怎么见面,村里人会怎样说呢?......”

小枝等他把话断断续续说完了,才说道:“庚申今年来了好几次信,每一回都提出要求跟我离婚,我知道他是为了我。我这回看他时,也表示了同意。孩子虽然在我哥那儿,但是没改名没该
姓,永远是我们的孩子。至于别人说什么,咱们都这么大了,闲话是能当饭吃,还是能当石头砸?咱们都遭了那么大的难,旁人说了多少,又帮了多少?”

面对小枝这突如其来、直截了当的一番话,阎甲子一时无法回答。他喜欢小枝,但那是一种同病相怜境况下自然而然滋生出来的情愫,他从来没敢有过与她一起生活的设想;即使印娥已经不
在了,他心里也不可能越过秦庚申这道坎。但看着她无依无靠地苦熬苦撑,他更不忍心。他对小枝说让他好好想想,就逃似的出门去了南院。



因为旺德还要去上晚自习,小枝早早就又动手做饭,阎甲子蹲在南院心不在焉地拾掇他的菜畦,他心里乱得像塞了一团麻,他无法回答小枝,甚至怕看她那真心渴望的脸。晚饭小枝做的是面
条,她把面条切得像供销社卖的挂面一般细。旺德哧溜哧溜一会儿就吃了两碗,吃完嘴一抹,背起书包要走,临出门,他又回过头对小枝说:“姨,你要是能天天给我们做饭就好了。”

小枝笑着对小旺德点了点头,阎甲子望着儿子的背影,却无论如何也笑不出来。

把不幸压在心底的人,那不幸反而会无时无刻不在刺痛着自己的心。

天上的云层越来越厚,天色渐渐暗了下来。阎甲子点着了锅台边的煤油灯,豆大的灯焰跳跃着,微弱的灯光映照着屋子里的两个人。他们四目相视,却又无言以对。

好久,还是小枝开了口:“哥,你要是不嫌弃,我今天就不走了。你实在为难的话,我以后就再也不来了。”

阎甲子听懂了小枝话里的意思,小枝也从阎甲子眼睛里读出了他想说的话。但是,两个人都没有再开口,令人难堪的沉默又横在了两人之间。

看着阎甲子那想说又说不出口的样子,小枝心里那个气和急呀。最后说了句:“那我就走了。”

阎甲子也不知道是脑子抽筋还是怎么了,竟然还接了一句:“那我送送你。”

就在小枝一只脚刚迈出东屋门槛之际,骤然一阵风起,密集的雨点随即就撒了下来,一会的功夫,这场晚秋的雨就如同伏天的阵雨一般,铺天盖地的覆盖了一切。

小枝收回了脚。一回身,却见阎甲子就在她的面前张开了双臂,他在揽她入怀的瞬间,嘴里喃喃的吐出几个字:“天意,天意啊,小枝!”



一夜过后,雨住云收。三队的社员上工经过寺儿巷口,意外地发现副队长不在他们中间,一个老汉上前敲门喊道:“甲子,怎么睡失觉啦?快走呀,咱们去坡上刨红薯了。”

院门打开了,阎甲子一边应着声一边从门洞墙上往下摘三齿镢头。大伙惊讶地发现,正在阎甲子身后为他披上夹袄的,居然是几年前搬走的小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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