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鸟 小说 晓苏

黑鸟看见门口土场上洒着一层猪血样的东西。黑鸟是从窗户缝里看出去的。日头溜到后山尖了。黑鸟想。日头溜到后山尖时，门口土场上就洒一层猪血样的东西。黑鸟便决定洗澡。她总是在这时候洗澡。她于是很麻利地脱了衣服。

王八开坐在土场边土掏牙齿。他用一根竹枝子在牙缝里掏着。黑鸟觉得他掏牙齿的样子与他掏炉子差不多。这该死的东西真无聊！黑鸟在心里骂了一句。黑鸟顶讨厌王八开掏牙齿。可王八开还在掏。他把脑袋朝一边歪着。他终于掏出了?一根肉丝。果鸟看见王八开掏出了很长一根肉丝。王八开没有把肉丝扔掉，他把肉丝提在眼边上过细地瞅。黑鸟陡然像吃进了一头苍蝇。黑鸟想吐。这死东西真无聊！黑鸟便再不看王八开。她开始洗头发。她的头发有马尾那么长。

“黑鸟。”王八开这时喊了一声。

黑鸟听见王八开突然喊了一声。她还闻到了一种从牙齿缝里冒出来的气味。

“黑鸟，我想出去赌博。”王八开说。

“你反正有钱。”黑鸟说。

“我他妈真想出去赌博。”

“你王八开反正在油菜坡最有钱。”

王八开没说话了。黑鸟以为他走了。黑鸟就又从窗户缝里朝外面看。她看见王八开还坐在土场上没走，?王八开这时已停止了掏牙齿。他把眼睛盯在土场中央的那块大石头上。

“这石头也该掀走了。”黑鸟突然说。

“我可掀不动它。”王八开说。王八开说着伸了一个懒腰。

“你只会赌博。”黑鸟说。

黑鸟听见王八开在和谁说话。她看出去，原来是憨头从门前过路，王八开说憨头你怎么穿一条破了洞的裤子，憨头说我是油菜坡最穷的人，王八开说憨头你怎么不把破裤子补一补，憨头说我没有女人的家伙谁给我补。王八开说憨头你怎么不要个女人，憨头说我这副丑样哪个女人看得上眼。

黑鸟听见王八开和憨头这么说话便觉得憨头很可怜。这时黑鸟在洗左边的胳肢窝。

“憨头，你过来。”王八开说。

黑鸟听见王八开对憨头粗声大嗓地这么说。王八开好像是对自己的儿子说话。

憨头就走到土场中央来了。憨头很听话。

“过来搞啥？”憨头问。

“都说你力气大。我要试试你。”王八开说。

黑鸟看见王八开一边说一边大摇大摆地走过去。?王八开双手叉在腰上。王八开走到土场中央的大石头旁边停住。憨头也走到了石头旁。

“怎么试？”憨头问。

“你要能把这块石头掀走，就说明你力气大。”王八开说。

黑鸟看见王八开用一根手指头指着那块大石头，黑鸟还看见憨头木楞着用手揪头发。他的头发像一把黄稻草。

憨头揪了一阵头发，猛然扬起了头。

憨头说：“你赌个啥？”

王八开说：“我赌你一条裤子。”

黑鸟听见王八开说赌一条裤子，王八开接下去说：“我赌你一条新裤子，毛料的，五十块钱一条。你掀走了这块石头，我马上就给你穿。”

憨头忽然看了一眼他裤子上的破洞。黑鸟发现那破洞像张开的狗嘴。憨头把裤子上的破洞看了一眼就把目光转移到那块石头上去了。憨头的眼睛直挺挺地瞅着那石头。

“怎么样？”王八开说，王八开边说边笑。王八开用两根手指头不住地搓他下巴上的一根胡须。

“我操！”憨头猛然这么吼了一声。

黑鸟听见憨头如公牛一样吼了一声。憨头搂住了那块石头，憨头的屁股高高地翘起来。憨头开始掀那块石头了。

可憨头没有掀动那块石头。

憨头把头摆了两下。黑鸟看见憨头把头像货郎鼓那么摆了两下。黑鸟这时在洗右边的胳肢窝。

“憨头使劲，使把劲！都说你力气大！”王八开说。

憨头的屁股这时还高高地翘着。

“憨头，掀吧。掀起来了我给你一百块钱。一百块钱！”?王八开陡然这么说。

王八开又加了码子！黑鸟想。黑鸟顿时觉得心口那里有些酸。憨头听了这些话又开始掀石头。他的两条腿如弓一样绷着。他的屁股翘得更高。

“我操你的！”憨头又如公牛那么吼了一声。憨头这么一吼嘴里就喷出几片吐沫花花。憨头拼命挣扎着。黑鸟看见憨头的脚把土场蹬出了两个坑。

可是，憨头还是没有掀动那块石头。

“别掀了，憨头！”黑鸟想这么喊一声。可她没喊。黑鸟继续洗澡。黑鸟用毛巾擦肚脐眼。

王八开又在外面高声说话。

“怎么样？”王八开这么问。

“我……”憨头说不出话。憨头不住地摇头，可憨头的手还搂着那块石头。黑鸟看见憨头的屁股还高翘着来降下来。

“只差一口气了，憨头。再鼓一把劲。”王八开说。王八开抱着双手站在一边，王八开把双手抱得很稳。

黑鸟想朝王八开吐一口痰。

憨头这时没有再掀。憨头也没有说话。他仍然把屁股高翘着。黑鸟觉得他那么翘着很像一张犁，就是耕田的那种犁。

这时王八开突然说：“憨头，你掀走了这石头，我把我老婆让你弄一回。”

黑鸟听见王八开说这话便一惊。她像打摆子那么一惊。

“这死东西真缺德！说这话，他说这话！”黑鸟在心里骂道，黑鸟真想冲出去在王八开的嘴上打一巴掌。

窗外这时静极了。黑鸟也停止了洗澡。黑鸟的眼睛死死地盯着窗外的土场。

黑鸟看见憨头像鸭子一样把脖子扭过来。憨头把眼睛对谁了王八开。他的眼睛像火坑那么红通通的。

“说话算话。”憨头说。

黑鸟听见憨头说这话时喘着粗气，就像驴子推磨时喘的那种粗气。黑鸟于是就本能地用毛巾挡住了她的两腿汇合处。

“说话算话！我王八开一向说话算话。”王八开说。

憨头相信了。憨头把脖子扭到原位。他把头紧紧地顶住了那块石头。

“憨头疯了！”黑鸟想。

憨头的十根指头都撒开了。十根指头像铁爪一样牢牢地抓住了那块石头的底部。黑鸟憋住了呼吸。黑鸟为憨头憋住了呼吸。

“一二三，我操你的老婆！”憨头吼叫着。

黑鸟觉得憨头的吼叫声有打雷那么响。黑鸟的耳朵有些发麻。

憨头的吼声还没有消失，那块大石头就奇迹般地掀起来了。憨头一口气把那块石头掀出了土场外。

“憨头有本事，憨头有本事！”王八开拍手呼喊。黑鸟看见王八开像孩子那么拍手呼喊。

憨头慢慢地直起腰。他把脸扭向王八开。黑鸟发现王八开的脸有火光那么红。

“王八开。”憨头认真地叫了一声。

“王八开你说话要算话！”憨头说。

黑鸟看见憨头一边说一边朝王八开伸出了一根指头。那根指头像蛇箭那么抖着。

“王八开，你要把老婆给我弄一回。”憨头说。

这时王八开陡然笑起来。黑鸟看见王八开前仰后合地笑着。这死东西真坏！黑鸟在心里骂。黑鸟想对王八开的嘴屙泡尿。

王八开说：“憨头你也不看看你的长相。”

憨头说：“我晓得我长得丑。可我要弄你老婆。你王八开说话要算话。”

黑鸟感到房屋在旋转。黑鸟觉得自己像是坐在水车上。

王八开又说：“憨头，你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憨头说：“癞蛤蟆就癞蛤蟆。反正我要弄你老婆。我要弄我要弄。”

王八开说：“你弄你弄。我老婆会让你弄么？我老婆看得上你么？你是傻瓜！你憨头真是傻瓜！”

黑鸟看见憨头沉默了。憨头听了王八开这番话就沉默了。憨头低下了头。憨头坐在了土场上。

王八开这时又大笑起来。

憨头在王八开的笑声中突然哭起来。他汪汪汪地哭起来。黑鸟看见憨头的泪如雨那么飘洒着。

“王八开你欺负人！憨头说，“你仗你有钱就欺负人！”憨头说，“你仗你有老婆就欺负人！”憨头说，“我上了你的当，你王八开不是个东西！”

憨头越哭越伤心，黑鸟的心陡然咯噔了一下。黑鸟感到眼眶有些潮湿。

王八开这时又说话了。

“憨头，你听着，”王八开说。

“我王八开一向说话算话。”

“我没说不让你弄我老婆。只要我老婆看得上你这副丑样，你只管弄。”

“你去弄吧，憨头。我老婆在家里等你哩。”

“我出去了。我要出去赌博。我一夜不回家。你弄一夜吧，憨头！”

“哈哈哈哈……”

黑鸟看见王八开一边笑一边大摇大摆地走了。王八开赌博去了。

日头溜下了后山。黑鸟看见土场上的猪血消失了。土场上猪血样的东西一消失就说明日头溜下了后山。土场上渐渐黑下来。憨头这时还坐在土场上哭泣。夜色逐步地吞没憨头。黑鸟的眼帘陡然滚下了两颗晶亮的东西。

黑鸟匆匆地洗了腿和脚。然后她胡乱地穿了衣服。然后她就大步地朝土场上走。黑鸟不知道她为什么要朝土场上走，反正她在朝土场上走。黑鸟的眼睛盯在憨头身上。

憨头却突然站起来了。憨头这时停止了哭泣。憨头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就挪开腿子要走。黑鸟突然有一丝焦急。

“憨头。”黑鸟赶紧喊了一声。黑鸟的喊声惊破了脆薄的夜色。

憨头猛地扭过头来。黑鸟看见憨头的脸上闪烁着泪光。憨头很惊奇。他没想到会有人喊他。于是憨头就楞住了。

“憨头。”黑鸟又这么叫了一声。黑鸟一边叫一边走向憨头。

“你喊我？黑鸟你喊我？”?憨头直着眼睛问。

“是我喊你，憨头。”黑鸟说。

“你喊我搞啥？”

“我有话跟你说。”

“快说吧，天黑了哩。”

土场上已铺满夜色。黑鸟看不清憨头的脸。黑鸟只能看见憨头的影子。

黑鸟说：“进屋去说。”

憨头问：“进屋？”

黑鸟说：“进屋。”

憨头便跟着黑鸟进屋。黑鸟走在前面，憨头走在后头。憨头不敢看黑鸟的背。?憨头不知道黑鸟要跟他说啥。他的心像一颗葫芦吊在树上。

进了屋。黑鸟说：“王八开和你赌的啥？”

憨头一惊。他朝后退了两步。

“说呀。”黑鸟说。

“我是傻瓜。”憨头说。

“他到底赌的啥？”

“我也没看看自己的长相。”

“我问你他到底赌的啥。”

“我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憨头说。

黑鸟发现憨头把脑袋深深地低着。他那么低着很像一根向日葵。黑鸟突然想把憨头的脑袋抬起来。她认为人的脑袋都不应该低着。她认为人的脑袋都应该堂堂正正地抬起来。于是黑鸟就靠近了憨头。

“我知道王八开和你赌的啥。”黑鸟说。

“啊？！”憨头像乌龟那么把头朝衣领里面缩。

“王八开让你跟我弄一回。”黑鸟说。

“我憨头不是人。”憨头说。

憨头这么说着，头缩得更深。

黑鸟终于伸出了一双手。黑鸟伸手捧住了憨头的脑袋。憨头的脑袋有南瓜那么大。

“把头抬起来。”黑鸟说。

黑鸟使出很大的劲才把憨头的脑袋抬起来。

“你赌赢了，憨头。”黑鸟说。

憨头顿时浑身发抖。

黑鸟这时还把憨头的脑袋高高地抬着。

“憨头，你为啥不弄我？”黑鸟说。

“我这个癞蛤蟆，怎么敢？”憨头说。

“你就弄吧，憨头。”黑鸟说。

“你别日弄我，黑鸟。”憨头说。

“我不日弄你。王八开叫你弄，你就弄！”黑鸟说。

憨头呆楞着，他的样子像一匹木马。

黑鸟这时把上衣的钮扣解开了……

窗户上的纸白了。黑鸟一醒过来就发现窗户上的纸白了。

“憨头。”黑鸟喊了一声。

憨头一惊。憨头一惊就醒了。憨头也发现窗户上的纸白了。他于是麻利地笼上了裤子。

“我走了黑鸟。”憨头说。

“走吧，憨头。”黑鸟说。

黑鸟看见憨头快步地走出了门。他的裤腰带还没系好。他一边走一边系着。窗外已经大亮。黑鸟看见门口的土场白花花的。

憨头走到土场上去了。黑鸟看见憨头抬着头在土场上走着。

这时候，王八开赌博回来了。黑鸟看见王八开也走上了土场。王八开与憨头碰到了一起。

“这么早在我门口搞啥？”王八开说。

憨头没有搭腔。憨头只顾系自己的裤腰带。他的裤腰带是用烂布条做的。

“憨头，?你这么早在我门口搞啥？”王八开又这么问。

憨头仍然没有搭腔。黑鸟看见憨头对王八开笑了一下。憨头笑得很神秘很得意。憨头对王八开这么笑了一下就昂着头走了。

于是日头就出来了。黑鸟看见日头像一个火球。



晓苏，武汉大学文学博士，华中师范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现供职于华中师范大学乡村振兴研究院。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一级作家。湖北省人民政府参事。先后在《人民文学》《作家》《收获》《钟山》《花城》《天涯》《十月》《北京文学》《中国作家》《上海文学》等刊发表小说五百余万字。出版长篇小说5部，中篇小说集2部，短篇小说集15部，散文集1部。另有理论专著3部。曾获湖北省“文艺明星”奖、蒲松龄全国短篇小说奖、林斤澜短篇小说奖、百花文学奖、汪曾祺文学奖、湖北文学奖、《北京文学》奖、屈原文艺奖、《长江文艺》双年奖、《作家》金短篇小说奖等。《花被窝》《酒疯子》《三个乞丐》《泰斗》《老婆上树》等五篇小说荣登中国小说学会中国年度小说排行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