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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人(下) 王秀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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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4-1-18 09:45:00 | 查看全部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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谱序中关于三位先祖迁出村庄的记载,非常详细:明时的万泉县南五里张虎村,如今的运城市万荣县北张虎村。

如果能找到这个北张虎村和村中的王氏后人,如果村中王氏族谱上也有兄弟三人的姓名及移民情况的记述,那么,天爷庙王姓族谱上的记载将得到最终证实。“万荣是老家”这个说法,就不再仅仅是字面上的说法。

现在,需要实地寻找到这个“北张虎村”。

高德地图、百度地图搜索了几遍,没有“北张虎村”这个地名。倒是搜到了“北张户村”,就在万荣县城边上的东北角。与这个村庄相邻的,还有一个“南张户村”。

“北张虎村”与“北张户村”,两者只一字之差,况且“户”字与“虎”字,还是同音字,只是声调不同,也许是族谱上将这两个字弄错了?或者是“北张虎村”后来改名成了“北张户村”?

可问题又来了,族谱上记载,先祖居住的张虎村,是在万泉县南五里,而“北张户村”,是在万泉古城的东北方向,方位就不对。

万泉旧县城即如今的万泉乡四周的村庄中,并没有相似或相近的村名。

先祖居住的村庄与万泉旧县城的位置关系,究竟是县城之南还是县城之北?会不会是先祖们记忆有误?或者是修订族谱的人给弄错了呢?

根据谱序中的叙述,因为老谱“于明朝遭驽火之乱毁之”,即在明朝时遭战火损毁,于是由十七世孙王东山、王景和、王明雪等二十余人倡议发起,启动了家谱重修事宜。现在的族谱,为1952年闰五月间重修。

从老谱被毁到新谱重修,中间相隔了数百年——起码是相隔了清朝和民国三百多年的光阴。

老谱损毁至何种程度?是全部损毁,还是部分残缺?特别是其中我所关心的祖籍信息,是否完整保留或部分保留了一些有效信息呢?在重修的过程中,关于祖籍的记载,是来源于老谱提供的完整或残缺的信息,还是来源于族人单纯的口耳相传?

老谱修得早,信息准确度也高。如果老谱侥幸完整保存了有关祖籍的信息,也就是说,祖籍就是族谱记载的万泉县南五里张虎村,那现在的万荣县北张户村,肯定不是祖籍所在地。

如果新谱中关于祖籍的记载,是根据老谱中保留的残缺信息,或者是根据祖辈的口耳相传,那么,新谱出错的概率则遽然升高。其中,属于小概念的村名及位置信息,出现差错的概率更高。属于大概念的万泉县,一般不会弄错。这是生活常识教我作出的判断。

对于重修族谱的后人们来说,祖上生活的那个张虎村与万泉县城的位置关系与距离,他们是完全没有概念的。在修撰家谱的时候,他们很可能是基于推测或传说,把“张户村”写成了“张虎村”,把“城北”写成了“城南”。

事实究竟是什么?

没有人告诉我答案。

不过,重修的族谱中明确注明,明时先祖们居住的张虎村,就是现在万荣县北张虎村,那么,它是不是现实中仅一字之差的北张户村呢?



周围朋友反馈的信息说,北张户村就有王姓居住,并且王姓还不少。

网上查到的信息,万荣县城所在的解店镇及附近村落,原来就归属万泉地界。

希望再次冲着我微笑招手,显露出几分明媚美好的模样。

我和颖父决定实地走一趟。

2023年6月,某个周日的下午,窗外的雨淅淅沥沥。

我们冒雨动身了,目的地就是那个近日被常常提及的村庄。

一条新修的大路,宽阔平坦,从南张村通向万荣县城。

大路直直穿过县城北部,然后换成了一条略显狭窄的乡道。在乡道上行驶了不过三五分钟,道路的右侧,一座规模、体量均相当可观的村庄,出现在我们的视野里。村口矗立着彩色的高大门楼,门楼门楣中央,“北张户村”四个字端庄中见秀气。

雨美人用一袭半透明的灰色纱幔,罩住了安静的村庄。

只听得车轮轮胎与经雨的水泥路面摩擦加重的沙沙声。

村中的巷道里,不见行人。连片成排的房屋,在雨中沉默着。巷道两旁,葱茏明艳的花木蔬果,在我们眼前一闪而过。

向东行驶三五百米后,车子驶入一条南北方向的大巷,再向北行驶百米,即见一个不大的广场。

这是村子的中心地带了,村委会,哦,村党群服务中心也在这里。大概是因为下雨,又是周末,无人值班。

一个穿黄色上衣的年轻女子,从广场南侧的零售店里闪出多半个身子。面对雨中在村里出现的两个陌生人,她的眼中闪过一丝疑问和探究。

我赶紧上前,问她可知村中王姓人家居住在哪里。

黄衣女子下巴冲着对面扬了扬,声音伴着沙沙雨声传过来,响亮而干脆:这广场西北角,就是王家巷。

顺着女子指示的方向,果然很容易找到了王家巷的铭牌标识,它就挂在巷口的电线杆上。

两人撑着雨伞,在巷子里转了一圈。

村巷呈东西走向,不深,也就一百来米。

小巷里只有我俩的脚步声,还有屋檐下滴滴答答的雨声。

“如果这就是族谱中记载的张虎村,那我脚下踩着的土地,就是六百年前先祖们来来去去经过的地方。也许就是在这样的一个雨天,他们正从我们身边走过,边走边回头看。他们不会想到,六百年后,他们的后人,会来到这里,寻访他们曾经生活的印迹。”我对颖父说。

从这里往西南望,十余公里处,就是那突兀而起、孤标独步的孤山了。雨中静默而立的孤山,戴着一顶俏气的、会变魔术的白帽子——那帽子该是山中的雾岚水汽送给孤山的礼物。山色却是青翠欲滴,醒人的眼,也醒人的心神。眼前的景致,宛如画师刚刚完成的一幅水墨画。那画师,隐身于这方天地山水间,手中还握着那支润湿的画笔。画师对自己这幅画作也十分认可,左看右瞧,颔首微笑。

我想,我的先祖王业贤,在明朝永乐二年那个初夏的雨中,也会和我一样,痴痴地望着孤山出神吧。

穿越六百多年的光阴,我和先祖的目光,在迷蒙苍翠的孤山相逢。

一次没有答案的寻找,却让我感觉,我和先祖们之间,距离是如此接近。

不仅是物理空间的接近,更是心理空间的接近。



这次探寻经历告诉我,这种漫无目标的寻找,很难有结果。

想起在万荣县工作的文友老梁。

文友老梁,其实姓王,是县政府部门的一名科级干部,他对自己的描写简练概括,只有八字:“光头,短眉,小眼,厚唇。”敢拿自己开涮、敢于自嘲的老梁,内心已然十分强大,早就明晓了一点:人若行走江湖,一副好皮囊,远不及一个好脑瓜好使。老梁业余时间喜欢创作万荣微笑话,出版有《万荣微笑话》一书,老梁是他创作的“微笑话”系列里面的主角,如同柯南道尔创作的系列探案故事里面,有个家喻户晓的神探福尔摩斯一样。老梁很喜欢“老梁”,就用“老梁”做自己的微信名,以才情见识和幽默风趣活跃于网络平台,一来二去,王局慢慢隐身,变成了我们耳熟能详的另一个“老梁”。

我给老梁发去族谱谱序的微信图片,问他有没有熟人在北张户村居住,最好能找来该村的村志或王姓的族谱看看。

几个小时后,老梁发了一个手机号过来,说这几日在外地学习呢,要不就亲自陪我去村里找了。他托朋友找到了北张户村贾书记的联系电话,让我直接和贾书记联系。

很快和贾书记通了电话,加了微信好友,说明了相关情况。

贾书记回复:村里没有村志,王姓有没有族谱,需要打听,因这事年代太久了,可能不好找。贾书记又说:我在村里发布信息,看有没有线索,有的话及时给你反馈。

两天后,贾书记再次联系我,让我把手机号发过去,说村中王氏家族有两大块,我要找的,很可能就是这两大家族中的其中一个。

隔屏都能感受到贾书记话语中的喜悦。我也喜出望外,没想到这么快就有了反馈。赶紧发过去手机号,又说了感谢的话。

贾书记没说要我手机号的人具体是谁,我猜想,这个人,应该是能够提供更多信息的那个人。

果然,我很快接到了王一匡老人的电话。老人说,昨天,村里的一个年轻人,骑着摩托车专程来到他在县城的住处,找到他,和他说这事。

王一匡老人多年从事文化教育工作,是村里的“活字典”,据他说,村里王姓有三支,但两支都没有族谱,另一支有族谱,但族谱记载的年限,也就是最近二百年。想找到明朝及之前的族谱,不可能了。

想起贾樟柯导演的一句话:只有离开故乡,才能获得故乡。

我移民山左的先祖们,因为再也无法回到故乡,才愈加珍视故乡,他们把记忆中故乡的名字,记在族谱中,希望世世代代传下去,让后人永远记得老家的名字,记住自己的根在何方。

王一匡老人提醒我,按照族谱记载的村庄与万泉县城的位置关系,北张户村并不符合要求,因此也并不排除这样一种情形的存在:张虎村的位置,就是在万泉县城南,这个村庄后来可能被整体迁走了,或者被并入万荣或临猗的某个村庄——孤山附近的某些村庄,有段时间归属临猗,有段时间归属万荣。

事情转了一大圈,似乎又回到了原点——族谱中所说的张虎村,依然没法找到与它对应的实体。

王一匡老人说,这事不能急,等暑天过了,他找上几个老人,一起见面聊聊;如果做些工作,可以具体确认族谱中张虎村的位置,也是一件好事。

和王一匡老人的会面,约了两次,结果一次我回了山东,一次他去了河北,终于未能谋面。

改革开放之后,人口迁移已成时代大潮。我们的下一代,从他们居住的小县城出发,扑棱着翅膀,或南下,或北上,或东征,或西行。而许多为人父母者,为着照顾子女的下一代或者下下一代,也成为两地甚至多地迁徙的候鸟。

那些在繁华都市打拼的年轻人,那些离开家乡小县城的年轻人,那些在大洋彼岸在天涯海角的华裔子孙们,他们也会像我一样,有自己的乡愁吧。

女儿春节离家时发了一段视频,她称自己为“运城的孩子”。颖父说,女儿也有自己的乡愁了。

漂泊他乡的诗人说:我是驮着故乡远足的行人。我可以想见诗人眉宇间的乡愁,那一定是“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一个大槐树移民后裔的寻根之路,暂时告一段落。

我的老家是万荣,现在还只是族谱上的说法。

这个事情,想画上一个句号,显然不会那么容易。

也许,再过几年,我仍难以找到确切答案。

也许,再过几年,事情有了另一种结果,我可以去掉“假如”二字,说:我的老家就是万荣,或者,我的老家不是万荣。

其实,不能去掉“假如”二字,也没有什么——这张虎村跑得出万荣的地界,总跑不出运城的地界吧。万荣也好,临猗也罢,总在运城的地面上吧——我的老家在运城,目前看,这结论没问题。

老家是万荣,需要“假如”;老家是运城,用不着“假如”。

那天,站在万荣县城那座著名的飞云楼前,我意识到这次寻根于我的特别意义。

那是初夏的某天早上,凉风习习,高远的天幕上点缀着几缕淡淡的白云,我跟随全国知名作家运城采风团一行,来到万荣县采风。

我们这一线采风团成员,包括来自福建、安徽、云南、广东、浙江的作家,还有来自省城太原及运城的几名本土作家,领队则是山西省作家协会主席李骏虎。对李主席,我心里别有一种亲切感——李主席就是山西洪洞人,在他家乡的土地上,长着那棵蓊蓊郁郁的大槐树。而那棵大槐树,在大槐树移民后裔的心中,是一棵永远屹立的神树。

万荣飞云楼被誉为“中华第一木楼”,整座楼全部使用榫卯结构,没有使用一颗钉子。有一个说法,飞云楼建造时并非为了登高望远,而是为了瞻仰与欣赏,因此特别注重美观,345组斗拱层层叠叠似祥云如花朵,就是一个例证。“万荣有个飞云楼,半截插到天里头”,这种说法传播甚广,大抵是因为该楼构建时周围没有太多的高层建筑。如今,在周围鳞次栉比的楼群映衬下,飞云楼早已没有高度优势,但是,它结构之巧妙、工艺之精湛、形制之精美,还是惊艳了一众人等。作家们听着讲解员的解说,一边啧啧赞叹,一边前后左右不停拍照。李主席问讲解员:“这楼太漂亮了,建筑者是谁知道吗?”得到否定的答复后,李主席点点头:“是呀,匠人在古时是没有社会地位的,不会留下他们的名字。”又摇摇头,惋惜说道:“真是太可惜了!这么漂亮的建筑,这么美丽的艺术品,竟没有留下作者的名字。”

飞云楼来过不止一次,每次都觉得楼太美,看不够;李主席这番话,一时却让我鼻酸目涩:美丽的飞云楼,是古时万荣人对纯木榫卯结构的技艺封印,诠释了劳动者对美与创造的极致追求。我为脚下的这片土地自豪,为给世界留下旷世杰作的家乡人自豪。

族谱上那段短短的文字告诉我:我与脚下这片土地的生命连接,不是短短的三十年,而是长长的六百年。这是怎样一份厚重绵长的生命连接,又是怎样一份奇异而特殊的缘分。

台湾当代诗人郑愁予,在名作《错误》中,心怀歉疚地写道:“我达达的马蹄是美丽的错误,我不是归人,是个过客……”

于我而言,不管最终能否找到先祖生活的村落,这寻找都是为心灵赋能的过程。

一轮明晃晃的圆月,升起在孤山顶上。

我不是个过客,是归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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