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南“腔调”自风流 ——读李立欣《南风熏兮》有感

电视剧《繁花》热播以来，“腔调”不仅仅是腔调，是阿宝秒变宝总的定制西装；是爷叔的上海老克拉派头；是玲子们的自立自强女性意识觉醒；是黄河路的灯红酒绿；是夜东京上海小市民的人情冷暖。大导演王家卫以“腔调”的百般花样诠释了金宇澄原作里那一千多个“不响”，让我们见识了海派文化的独特魅力。

读李立欣的散文集《南风熏兮》，从头至尾，每一个字都浸透着浓浓的晋南“腔调”，山川风物，历史文化，乡村民俗，民间俚语，就连一碗熬菜一坨小灯盏，也是晋南独有的风味。上天赐予晋南的大山，在此拐弯的母亲河，造就了这一方土地和这方土地上劳作生息的生命，才有了几千年农耕文明的诞生、延续和传承。我虽是少年才回到故乡，却是经历了这所有的一切，对他笔下的每一个人物、场景，是再熟悉不过的。

“春季，大气从南边涌来，顺着大山南边那些气槽般的沟壑蜂拥而上，不管是冲锋，还是迂回，都是在聚着能、蓄着势，都在往山口上冲。当气流上升到古虞国一带相对低平高原上时，左右气流夹涌，最终在盐池南边的带状峰顶，顿了一个休止符，然后突然下滑、坠落，如同泄洪，狂飙直下，于南山下大风骤起，在盐池上纵横驰骋……”只这一个春风，就写出了晋南“腔调”的缘起，晋南人生活的环境，晋南人性格的形成，晋南才子的风流与晋南女子的良善。春风里，王维来了，柳宗元来了，司空图来了，关汉卿来了，等等，数不胜数。私塾里，三岁小儿摇头晃脑吟诵“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古戏台上，蒲州梆子铿锵，绕梁三日不绝。何况，李立欣把唱戏人和看戏人，把戏台下的众生相，还原到那个没有影视传媒的年代，那该是最正宗最地道最原生态的晋南“腔调”。

再往前数，有《诗经》里的《魏风》《唐风》，还有《伐檀》与《硕鼠》。

李立欣喜欢烹饪，所以他写晋南饮食的文字最精彩。如黑馍、粽子、饼子、猪头肉、洋槐花、水饺、各个季节的韭菜，在他笔下不再是填肚子的吃食，而是熠熠生辉性格不同的窈窕女子，是暖胃贴心的至爱。比如：“祖母的烙馍烙得好，油旋子也烙得好。当鏊子下的火苗舔着鏊底，油刷子擦出油味，起面烙饼有起面的样，油旋子有烫面的香，那是手艺。”“祖父在馍盆里掏出一个馍，在案板上用刀切成两半，再用刀角在馍心剜三刀，挑了馍心挖个坑，一疙瘩新韭花填上，人往圪台前一蹴，右手揪一块馍，蘸一口，最后，韭花把最后一块馍馍渗得有味，嘴一张，一口吃下，眼睛一眯，满脸的肌肉都在动……”这哪里是祖父在吃韭花，分明是对祖母彻夜石臼里捣韭花的点赞，是对这个季节里这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一款菜的欣赏。

写市井，写小城的烟火气，也是李立欣的长项，没有细致的观察只能是泛泛而谈。“店里的女人醒得早，洗了脸，搓了手，案板上的面沉得正好，一根长擀杖，六尺大案板，面旗子一张一张地擀，面片子一叶一叶地划。馅是猪肉鸡汁馅，炝了葱蒜，掺了料姜，撒了花椒盐，几个人一屁股坐下，面叶子镶馅，一会一箅子。”现在的水饺皮大都是在压面机上压，还有谁肯擀？水饺在很多地方叫馄饨，立欣用“镶”馅而不用“包”水饺，是他的讲究，是对这一小吃的敬意，更是对制作者的敬意。

“某一年春季，与王同学在中国美术馆看了画展，行至兴贸街的马驹桥中学附近，一间铺子让彼此眼睛一亮，门牌子写着‘晋南潞村水饺’。这突如其来的‘他乡遇故知’，岂能不登门？……吃了，喝了，满嘴运城味。”读到这里我哑然一笑，想起一朋友在北京请吃饭时说：“你就是典型的运城胃。”我答：“准确地说是晋南农民胃。”

在李立欣的文字里，我们看到了晋南人的勤劳朴实，也不乏智慧，他们不会愧对上天赐予的天时地利；晋南人也必定是温和的、宽厚的，所以有了人和，所以民风从不彪悍。李立欣的字里行间，都充满了对这方土地和生命的敬畏。他的叙述像溪水，不疾不徐，娓娓而来，有遇到水草时的暂缓，也有绕石而越的机智，有静水深流，更有积蓄后聚集的力量。即使有浪花激起，也不会冲上岸边，伤到无辜。他的节制是与生俱来还是修炼而得，我没有问过他。他每一个字，每一个句子，都像一幅工笔画，细微到你挑不出毛病。是那种多一分则肥少一分则紧的张曼玉《花样年华》里的旗袍，美得让人心疼。你无法想象减去哪一个字或者一段话会是怎样的感觉，你只会细细品味他语言背后的深意。

我想，他似乎从未想过这篇文章的主题思想是什么，要循规蹈矩地学习那些名家的文章，他就按照自己观察到的，体会到的，思考后的，用自己的表达方式去表达，所以才有了李立欣的晋南“腔调”。

朋友们偶尔小聚，都喜欢去他家。一茶一餐，都极雅致，有情趣。看到他在楼顶上接下雨水浇花，很惊讶，在这水泥丛林中能把日子过得如此有滋有味的，再找不出第二个。直到读了他的文章，才理解了他所深爱的、追求的——那是一种对岁月的珍惜。用文字记录所珍惜的，该是一种情怀吧。

且行且珍惜，忘了这是谁说的。

张雅茜/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