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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不够的洋槐花 李立欣 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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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4-5-8 11:40:06 | 查看全部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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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种树,几乎没有人栽种,但随处可见。那种树运城人把它叫洋槐树,但我实在看不出“洋”在哪,甚至土里土气,与那些“土”槐树一样,都是土生土长的劳累命,一辈子,不靠爹来不靠娘,皮实得很,籽儿落在哪儿,苗儿就长在哪儿,几年光景,根扎实了,一股劲地往上长,一人多高,头顶在春风里挂花花,就像旧时候的乡下女人,见个风,遇个雨,就开花,就生娃,扑扑啦啦不停气。



运城人会吃,睁开眼睛就在嘴上搲扯,那些地里长的、树上开的、没有苦味、不药人都能吃。而洋槐树开的花花甜丝丝的,有草香,大把大把地捋了,拌上面,蒸了,搅上鸡蛋,摊了,吃起来又香甜,也可口,算个嘴巴里的稀茬。一年就那么一回,过了季节,想吃也寻不着。

家中西头园子有几棵洋槐树,自然是野生的,长得老高,水桶粗,枝丫在天空见缝就伸,很来劲的那种。祖母年年把洋槐花当一季口粮,树上刚努出花骨朵,就开始采。一柄铁钩子,一个竹筛子,有时候她站在凳子上往树上钩,孩子们围着筛子捋。不一会儿,筛子里一层玉兰白,散发着淡淡的香气,是一个季节里的一帧画。娃儿们爱想象,萍娃姐说,没开的洋槐花像一只“棉袜子”,祖母笑着说:“那你吃棉袜子,我吃洋槐花。”大伙儿都仰着头笑,笑得大头兄弟鼻孔冒出了鼻涕泡泡,祖母走过来,顺手摘了两片桐树叶,一把捏住大头的鼻子,擤了,擦了。大头还笑,他仰起头,指着地,一脸无邪地对祖母说:“小花花也像你的臭脚。”祖母悄然一愣,也笑了,说:“这贼娃子,谁的脚是香脚呐?”说完,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布裹小脚,嘿,还真像。

那年月,人活得简单,孩子活得天真。谷雨一过,槐花飘香。中午一人一碗槐花拌面,馍馍吃了,喝面汤,面汤里也是花花,有油葱花的香味,也有槐花“面疙瘩”。祖母在锅头上是想着法儿让一家人糊口,她把槐花蒸成糕,切成片,捣了蒜,泼了油,就是一盘菜。遇到家里有客人,她用洋槐花配鸡蛋炒了,那香味飘得满院子都是。那时候,热油的味道长,炒鸡蛋的香味能翻过屋檐飘到巷子里,有人闻着了,鼻子不由得抽两下,好像想起什么,然后自言自语地说:“喔,今儿个邻家管老师饭……”

姑母嫁在坡上孤山根,那儿的洋槐花开得比较晚。年年都是娘家的花花尝了鲜,自家的花花才露尖。这边花开了,捋下一布袋一布袋的花花往上背,山上花开了,又是一布袋一布袋往娘家拿。祖母常说,槐花一年两料,能省一布袋粮食。

祖父是农历三月的生日,正是槐花季。那年,四叔领回新媳妇,新媳妇穿了一件真丝衫子,白里透着一丝粉绿的那种,洋气得很,婶婶婆婆们直愣愣地看,看了衣裳,看人样,有人说新媳妇的衫子料比的确良还高级,祖母说:“她婶啊,你把手洗洗摸一摸,看像绸子还是像缎子?”她婶嘿嘿地笑,搓了搓手,伸出胳膊,没有摸,说道:“看咱这手涩巴的,比门口的洋槐花树树皮还糙。”新媳妇听了就笑,转过身,走过去,似乎飘着淡淡的槐花香,那颜色分明是可人的“槐花白”。



读中学时,学校操场上有一排洋槐花树,那树有二十年的样子,每年如期开,起初枝头像下了一层“霜”,风一吹,太阳一晒,没过几天,头顶就是一层“雪”。早上在树下读书,朗朗的童音中有阵阵花香,那是一段旧日子的记忆,能唤醒一段成长的岁月。有一年,上体育课,老师很神秘地说要上一堂别开生面的课,让大家猜,谁也没猜着。老师指了指头顶的洋槐花,让会上树的同学举手,只见男同学个个不含糊,没想到一位女同学却有巾帼不让须眉之风,身手敏捷,轻若飞燕,让一伙男同学仰着头看得脖子都发酸。此女姓杨,后来在班里有了外号“洋槐花”,以至于在之后的很多年,每到洋槐花的季节,我都会想起这位同学来。

刚上班那会儿,喜欢跟学院老师外出写生。那次去太行山,运城的洋槐花早吃没了,长治黎城的洋槐花开得正好。中午,一行三五人,徒步至一小山村,人困马乏,干粮无几,不远处有炊烟,那炊烟里夹裹一种熟悉的味儿,仔细嗅了嗅,嘴里津液溢出。于是,拍门环,有犬吠,主人开启门,花狗就开始摇起尾巴。说明来意,递上伙食碎银,主人便说:“你们咋知家里蒸包子?”那一刻,我们或许眼睛全是绿的,一顿饭一人一碗蒸槐花,之后,狂咥了十三个槐花包子。山里人实诚,活儿粗,包子捏得像馍馍,除了大,就是皮厚,馅儿足。后来想起来,好像没有肉。第二年,我也蒸了一次洋槐花包子,肉馅倒是有,就是没吃出山里那顿饭的劲头。

那年春季,祖母得了场大病,人瘦了一圈,头发白了一层,住在医院十多天茶饭不思,吃啥都没味儿。母亲就想到了街头的洋槐花,蒸了,拌好,饭盒子在病房里一打开,祖母就说:“花儿又下来了,哎,吃不了下年的了。”母亲赶紧说:“吃了洋槐花,病就好了。”祖母吃了,病却没有好,直到第二年,西园子的洋槐花依然开得像雪,地上飞下一层落英,祖母却再不曾在树下留下三寸金莲印……



十多年前夜宿栾川大山民居,第二天清晨,推窗满眼“洋槐花”,甚是惊喜,洗了脸,蹬了鞋,顺山径而上,一片清凉,空气可以拧出水来,槐花上挂着露珠,一山一山地开。那场面,那阵势,有着草木般的热烈与隆重。我们采回了湿漉漉的洋槐花,农舍主人却一脸疑惑?我很惊奇,想不到山间妇人竟不知这个珍物能当饭吃。于是,嘱咐她灶火上如此这般,她连说“中”,笑容干净得像露水洗过的洋槐花。那一回,我一时弄不清到底是山里人老实?还是运城人能、嘴刁、吃得宽?

我生活多年的这个北方小城,是一座典型的“三农”小城。这里的人不管啥时候贴上“市民”的标签,翻看祖上三代大多都是农民,都有农村情结,都有乡村的味觉。每年,乡下的洋槐花一开,菜市场的摊位就有了消息,它是一种节气,一封信,一句问候,是“吃鲜儿”的一种时尚,带着一种风情,带着白发老娘的温情旧歌……

平陆有个张店,那是洋槐花最深情的土地,也是洋槐花最后的一腔高歌。每年“五一”,那壮美的洋槐花开得漫山遍野,一道道山谷,一座座岭,云一样的花儿依次层叠,远近铺排。白,是一种底色,香,是一层空气,洋洋洒洒,满目素素,蜜蜂像朝圣似的罩在枝头,那个闹呀,老杜是喜在脸上,乐在心上。老杜是蜂农,六十多岁,堂上老母百岁有一,吃了一辈子洋槐花,喝了几十年槐花蜜。有一年秋季,我去山上,他家嫂夫人刚蒸出一锅馍馍,那酵面香很是诱人,老杜给我拾了一个馍馍,掰了,拿出一个瓶子,开了盖,有酱香,他很得意地让我尝尝。我一嚼,随口说出“洋槐花”,老杜两眼放光芒,大拇指一竖,连声说:“好嘴知味呐!”他妇人却说他爱成经,把洋槐花摘了“屁股”,切了葱,剁了蒜,又是草果、又是肉蔻,熬了,炒了,折腾了一大盆,冰箱里塞了一堆瓶瓶罐罐,见了朋友,爱烧包,谁要尝了,说出个“洋槐花”,给句夸,他就送。

一种味道,一缕乡愁,常刻在记忆里,经不起撩逗,看见了会笑,动情了会哭。那天,在家里蒸了一篦子洋槐花拌面,捣了蒜,和了蒜水,红油辣椒漂了一层,在微信朋友圈晒了,外甥在国外看到了,给我发了四个字:“啊呜,想吃!”那一刻,觉得世界遥远,亲情很近,近得用一种花儿就可以连接。第二天,从山上弄来一大堆洋槐花,放入花椒包,封了袋子,在冰柜里冷藏了,只想等到暑假。没想到,娃儿还没回来,花花就不再是那个花花了。或许,世间最经不起日月的就是芳华,它就那么一瞬间,亮了你的眼,悦了你的目,让你欣喜片刻,留下的却是无边的惆怅,唯有一味芳香依附在口角上让人着实难以忘。

洋槐花,吃了多少年了,年年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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