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晋河上两楼台

晋西北，大河曲流，逶迤蛇形。两千年前汉王朝的西河郡，一方边关之隅，数次易名，由宣武到宜芳，由雄勇镇到火山县，直到金朝贞元元年间改为河曲之名，至今近千年。

千载春秋，斯民与大河关山相濡以沫，耕贫瘠土地，种糜谷稼禾，世代身居黄土窑洞，面蒙大风黄沙，倚河而缺水，凭山而无粮，筚路蓝缕，清苦饥寒，无数人渡过黄河，赴塞外，走西口，迢迢古道充满百姓血泪，茫茫大漠写尽人间悲歌。

然而，在20世纪，是河曲出英雄的年代。他们几十年与风沙作斗争，植树造林，绿化山丘，治山治水，改天换地，昔日的干沟荒坡，变得梯田层层，绿草茵茵，千古的黄河水逐渐变清。曲水流光，从容静默，这里在古代还有一个称谓叫隩州，与河曲二字庶几同义。隩者，曲水环流之意。2012年，政通人和的河曲人在大河之滨起造了一座金碧辉煌、气象万千的高楼，名曰隩曦楼，意谓登此楼可观大河曲之晨曦也。

其实最先看见隩曦楼的雏形是大河偏南面的鹳雀楼。那年新建的鹳雀楼已煌煌而立于蒲州大河边整整十二年，当它千里极目，北望关山，一座巍峨的楼阁在大河之隩拔地而起，它力盖沧桑烽火台，凌云直上，势若鹏翔。在塞北的蓝天中翘角飞檐，富丽堂皇。其形制与己不相上下。

那年，隩曦楼伫立于河边，迎来第一缕晨曦之时，它也望见南面河上的鹳雀楼，那彼此同宗同源的气脉让它心生崇敬。它伸出了自己的大河曲臂朝南虔诚恭揖，鹳雀楼下的大河上，顿生波涌，天行祥云，熏风与鹳雀升腾于楼宇外……那一刻，隩曦楼唱道：南面那个哥哥吆，您百丈三，头顶就是那个雪花山，我有心与你比比肩，脚下高你好几砖。

鹳雀楼似乎没有应答，它想起自己的前世与今生。一千多年前，它就在河边，登顶可瞭望，看大河，看敌情，看日出日落，看百草枯荣。后来，雀栖满楼，朝晖飞翔，自己就成了一座以鸟命名的河楼。江中有楼，也称黄鹤，河中的自己却谓鹳雀。它不相信当年的河东夫子给自己取不下一个诗意的大名，但它却理解了蒲州先民对风物的朴素表达。它很感念千年前的一位读书人，他的一首登楼诗让自己名垂千古，那年，青年才俊王之涣站在自己的肩膀上吟出了一首千古绝唱：

白日依山尽，

黄河入海流。

欲穷千里目，

更上一层楼。

就是这首传颂了千年的诗歌，才让自己活在一代代国人心里。尽管自己曾经毁于战火，但它从来就没有死去，它成了国人志向高远的一座精神楼宇，九百年后依然应运再生，傲立于大河东流处，朝沐清辉始，夕阅白日尽。鹳雀虽已不知何处去，黄河依旧入海流……

想到这里，鹳雀楼唱了一段道情：

我在晋之南，你在晋之北，楼高百丈终有度，心高万里无尽穷。你在边关望蒙陕，我在秦晋望中原。你听三省鸡鸣，我闻三省炊烟。你唱蒙汉调，你对二人台，你把小曲哼到了妹妹怀；我唱道情戏，我敲梆子雨，须生小生大花脸，板胡笛子老曲牌，张生会了莺莺，红娘红了西厢。若问晋南民歌无？化作梆戏唱腔孤。

隩曦楼唱道：

哥哥长我一千多，如今牵手一练河。你在南面看大戏，我在北岸听民歌。民歌唱了几百年，嘴里头唱曲心里哭。千年的黄河水不清，跑口外跑了几代人（reng）。千年的黄河滚泥沙，走了大人走娃娃。娃娃走成朽老汉，走来走去穷光蛋。走一辈子西口守一辈子寡，死活难到一搭搭。辈辈坟里不埋男，穷骨头撒在河套川……

生存的苦难与情感的焦灼固然可以引发民歌，但晋西北的那片土地绝对是多情的。日出东山，月落西河，九曲黄河蜿蜒南下，那波光粼粼的天河水带着塞外人的旷达与灵气，滋养着一方水土的精气神。民歌成为一种喊山的天籁之音，飞扬于山峁之梁，飘荡于河岸之畔。或倾诉，或道情，或寓教于乐，或诙谐打趣，男人唱给女人听，妹妹唱给哥哥听。那歌词既像一串山药蛋，又像一串海红果，通俗、水灵、生动、活泼，有远古《诗经》之风，有“现代诗经”之美，大音绕山梁，如曲，如曲。

隩曦楼又唱道：

哥哥妹妹手携手，黄河长城同行偏关头。烽火狼烟几度有？蒙汉交融马化牛。墙外无战事，汉民多开边。走西口，卖豆芽，晋商发迹盐和茶。河套涌起千重浪，睁眼一看万顷麦（mia）。关外有庄稼，城墙里面是老家，春去秋回，雁行黄沙，来来往往，出了西口就是苦瓜……

鹳雀楼：

唉，鸟飞东西为讨食，雁行南北寻暖栖。那年头，薄田少粮柴灶没得烧，营生男人谁不往外跑？北面先民走西口，南面百姓也是往西，路迢迢。走曲沃，上平凉，涉宁夏，过西湟，恓惶日子都是一个样。前些年，年轻人打工京上广，为了挣钱就得外面闯，离家都经万般苦，苦了才有锦衣裳。

隩曦楼：

嗨，可不是嘛。穷则思变，英雄问天。恶水穷山千万年，河曲出了一个王海元，战天斗地几十载，梁上绕带是梯田。植了树，绿了梁，治了坡，保了墒。鸡爪沟，蓄水藏，烂河滩，变了样，后人立碑茂儿梁。海元精神千秋照，前赴后继有二苗。百折不挠意志坚，治沙种树凭柠条。前者绿了山，后者治了山沟沟的小流域滩……

南面的哥哥您往前看，偏关两湾有一山，石坎阶，鱼鳞坑，排排松柏如长城，近看一株树，远看满山百万兵。人说关内的“绵羊”会站队，我看那是白云会，白云上了山，如同妹妹的羊群走上蓝天边……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植树绿了塞，水利万家寨。陈年旧事说口外，如今的女人谁还拣苦菜？品碗托，吃窝窝，酸捞饭灶上一大锅。开河鱼一条，黄酒大碗喝，小日子说起来还是很不错。

鹳雀楼：

我观河上九曲湾，清水涟漪波光滟，古渡口，有新船，清风吹拂娘娘滩，云在水中浮，船如天上坐，欢歌笑语乐斯年，春花秋月照山关。昔日黄土地，今日五谷川，国家卫生园林县，矿产丰富有资源，有煤又有电，交通畅又宽，县县岁超百亿元。

隩曦楼：

老哥您可真有才，你我河上二楼台，大河向南如丝带，流到河东蒲州怀。我迎关山曦，你阅华岳霭，表里山河今儿与君唱起来……

噫吁！三晋。

壮哉！高楼。

梦里楼歌在心头……

李立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