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心中的母亲 赵应征 散文

我五六岁时，头脑里就有很多为什么。譬如，为什么会下雨，为什么会下雪，为什么会打雷，为什么人要吃饭，等等。不过那时候在我看来，这些很深奥的问题，都会被母亲一个一个流利地解答。

为什么会下雨？母亲说，因为大地上的庄稼太干旱了，所以老天爷就命令雨神下雨，对黎民百姓的庄稼进行及时浇灌。

为什么会下雪？母亲说，因为遇到严冬，天气寒冷，老天爷就让雪神为大地上的庄稼送去棉被。

为什么天要打雷？母亲说，因为天下有人做坏事，于是老天爷愤怒了，就发出雷鸣般的吼声，奉劝那些坏人，洗心革面，改恶从善。

为什么人要吃饭？母亲说，因为你不吃饭就迈不动脚步；迈不动脚步，就无法去上学。

那时候，我很懵懂，感到母亲是天下最聪明的母亲、最了不起的母亲，什么疑难问题在母亲那里都不成问题。最后，我又向母亲提出一个很大的也是很现实的问题。我估计，这下会难倒母亲。没有想到，母亲回答得仍旧是那样轻松、那样可信、那样合乎情理。我给母亲提出的问题是有关我们村庄前那片伍姓湖的问题。

我问母亲，我们村庄前那片伍姓湖是从哪里来的？母亲手执鞋底，一边穿针引线，一边对我说，它是由一滴雨生成的。我睁着懵懂的眼睛不解地问母亲，一滴雨怎么就能生成那样大的一片湖呢？母亲笑眯眯地说，这不和你人一样吗？你来到这个世界时，不也是像一滴雨那样小吗？后来你一天一天、一月一月、一年一年慢慢长成如今的样子。

母亲说，这片湖早在几百年前，或者几千年前就有了。它也是从一滴雨那么小开始，经过漫长的岁月后，才长成眼下这个模样。

对于母亲的说法，我仍然大惑不解。我问母亲，雨往大地上下，应该是大片大片地、铺天盖地地往下下，怎么会只给湖里下一滴雨呢？

母亲又笑眯眯地说，雨是天上的云生成的，那时候，有一片云从伍姓湖上空飘过，突然就往下掉了一滴雨。

我说，为什么就往伍姓湖掉？母亲说，传说那时候伍姓湖是一片辽阔的田野，田野里种着大片大片的庄稼。当时遇到了百年不遇的大旱，庄稼眼看着就要枯死，这时候，那滴雨奉天神之令，从云中落下，后来一天一天、一月一月、一年一年，慢慢变得辽阔起来。周围的黎民百姓从此不再望天兴叹，开始提水灌田，下湖捕鱼，日子一天天好起来。

现在看来，母亲的说法无论对与错，都应先放一边。从我记事起到现在，我们村和周边村庄的村民，几十年来，一直享受着伍姓湖给我们带来的福祉。

伍姓湖里有鲫鱼、鲈鱼、鲢鱼、黄鳝、草鱼，这是我知道的种类。小时候，我们经常去湖里捕鱼，捕到的鱼吃不了，有的被晾晒成鱼干，有的便腌制起来放到后半年或者过春节时食用，还有的送给亲戚们享用。

在伍姓湖岸边有很多种青草，有狗尾巴草，有巴迪龙，有水蓬草，有大片大片的芦苇。这些草成为我们村牛羊的青饲料。我们村那时候每家每户都饲养着牛和羊，那些青草是天然的，是牛羊最丰盛的美味佳肴。养殖的牛羊成为我们村农户补贴家用不可替代的经济来源。

那些年，我母亲和附近村庄的百姓一样，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充分利用伍姓湖的自然资源最大限度地解决了农户的吃喝拉撒等开支问题。我不会忘记那些年，父亲在山那边工作，母亲一个人挺着瘦弱的身躯，拉扯着我们兄妹四人。为了养育我们，母亲除了种植五六亩田地，还将大部分时间用在伍姓湖捕鱼和在伍姓湖边给猪羊割草的琐事之中。

最难忘怀的是那一年我得了黄疸型肝炎，面黄肌瘦，整天匮乏无力。时值盛夏，我白天躺在院子里的凉席上乘凉，眼看着太阳从大树的阴凉处移过来，就晒到身上，但是我疲乏无力无法起身挪动。在本村诊所输了几天液后，我就回到家里养病。母亲为了给我治病，每天清早起来去伍姓湖岸边为我挖一种中草药——白蒿，回来后将其放在锅里熬制后再放进适量的白糖给我喝。我这样连续服用了十多天，最终得到康复。

那些年，母亲含辛茹苦地养育我们，后来不幸得了糖尿病。那一年母亲45岁，就这样，她仍然忍着病痛坚持体力劳动。

我和弟弟看着日渐消瘦的母亲，说，妈妈我们都已经长大成人，你也不必那样辛苦了。母亲坦然一笑地说，人吃五谷杂粮哪能不得病，得了病就不能被疾病吓倒，疾病这东西就像困难一样，面对人生中的困难，我们也不能被它吓倒。她还很形象地说，困难像弹簧，你强它就弱，你弱它就强。

时光如白驹过隙，一晃过去多年，如今母亲早已去世，当我再次来到伍姓湖，感到眼前的伍姓湖竟然是那样陌生。我在湖边蹲下身子，一只手伸进湖里，撩起一手掌湖水，水在我手心里轻轻地晃动着，不停地变换着形状。它是那样的明亮，那样的晶莹剔透。我在想，难道母亲说的那一滴水就在我手里吗？

突然，我看到手掌里的水，成了一面不规则的镜子。一会儿，镜子里竟然呈现出母亲那张慈祥的脸庞。我以为是错觉，又定神仔细辨别，母亲对着我露出微笑。我怕失去母亲，把手慢慢地向胸口移动，结果在那一瞬间，母亲却从我手心消失了。我哭了，我站起身，面朝着大湖，放声地呼喊着：妈妈，妈妈。很显然，我的呼喊声在湖面荡起了层层波浪，惊飞了在湖中栖息的野鸭、苍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