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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涑水西南迳监盐县故城。城南有盐池,上承盐水,水出东南薄山,西北流迳巫咸山……其水又迳安邑故城南,又西流注入盐池。许慎谓之盬。长五十一里,广七里,周百一十六里,从盐,省古声。《山海经》谓之,盐贩之泽也……紫色澄渟,浑而不流,水中石盐,自然印成,朝取夕复,终无减损。”
——北魏地理学家郦道元《水经注》
雍正十二年(1732)冬天,河东盐池迎来了自己的又一位执政guan员。盐池自岿然不动,动心动色的只是这位生于山西兴县,成长于翰林院,历经了康雍乾三朝的盛世诤臣孙嘉淦。
盐池的风和景,肯定让他平添几分豪情。中条山下,一边是淡蓝的从山上流下的山水,一边是亘古的盐水,碧波万顷,难分伯仲。花只能开在淡水这边,盐水那边开出的只能是晶莹的盐花。条山巍巍,包容着盐池的任性或骄傲,千万年相守着,供人类使用亦蹉跎。碧波中,还有一洼又一洼的小池,人类使用过的痕迹都留下了,以七彩缤纷的绚烂图画显世。色彩美,气势雄,南风吹拂,平展展的湖水几十里铺过去,咋能不荡胸生层云?
此生学识货与帝王家,走到哪里都得为国为民建一番功业。做了盐政,要治盐,治盐,先得知盐,于是,孙嘉淦开始了考察。
一身飞禽补子官服,一双布靴,走在环绕盐池的长路上,走在长达百里的禁墙边,走在盐官盐丁的身旁,走在中条山下,走在涑水河边。他用脚步丈量盐池,他用心胸容纳盐政。一步又一步,一天又一天,池里的水草也曾让他心旌摇动过,阳光下的那些蒹葭也曾是他的心头好。
《河东盐池之图》
孙嘉淦首先看见的是那幅刻在石头上的图,碑上刻图,本来就罕见,况是前朝遗物。这块河东巡盐御史吴楷于明万历二十五年(1597)刻下的碑,高1.03米,宽1.7米,矗立在池神庙,世人谓之《河东盐池之图》。
他也许曾在这幅图前凝神良久,这幅图真是好,山、湖、人、庙、井、泉,栩栩如生,盐池所有地形地貌都在其上。蚩尤村、西姚村、常平村、安邑、运城、姚暹渠、解州城、禁墙都在。中条山在上,涑水河在下流过。
生动亦悲苦。
凝视久了,他就把吴楷刻在碑上的《南岸采盐图说》记得滚瓜烂熟。他试图通过这短短的碑文,隔着137年的时光,与明代的吴楷达成精神上的一致。盐池南北七里,东西五十余里。其近南岸者,水颇澹,盐花罕结,下多黑泥,俗名黑河。云蕤宾之月,忽报盐生于黑河,采者苦之。余不任耳,而任目也。诘朝往视。有司者以地险辞。乃易衣乘肩舆,肩者、持者、拽者、导者计二十余人。日中始登彼岸。黑河阔一里许,洵無驻脚处,亦無所谓盐床也者,而乃风来水面,花聚池心,始疑浅红映白,俄警飘璚堆琼,开金镜于琉璃,挂玉绳于雲汉,使所谓尘世仙境,恍然近之矣。於是,叹造物之无尽,惜关利之见遗,瞩南征之匪易,酌北岸之可移,驱万夫於水上,垒垒乎若银河之连珠,载筐载莒,是任是负,持掖以趋盖,将不遗余力焉。乃冒暑日之薰,盐水之㶁,僵仆之灾,饥渴之害,吁可胜言哉!人曰解盐非由人力,盖未睹前苦耳。志亦有之:“临池吁且,炎暑薰灼,且勤且惧,手足俱剥。”(明朝正德年间,巡盐御史朱裳所写)。庶几知采盐之苦者。若采盐于南岸,其苦倍之。歌咏难述,是用绘图,而为文说。於戏,后之观斯图者,宁不恻然,思有以恤之哉!
——万历丁夏月榖旦南华吴楷识吴
楷还算是个不错的御史,有司告诉他这里不好走,他坚持要自己去看一看,一路上,有20多人生拖硬拽才把他弄到对岸去,可想而知,得走到对岸去,才能看到黑河这条刚生了盐的苦水。他在对岸虽没找到落脚的地方,却看到了一幅美景,风吹过来,盐花都聚集池心,开始看着白里透红,一会儿就像美玉堆积在一起,琉璃上开金镜,云汉上挂玉绳,真是人间仙境。叹息过造物主的神奇,就见上万人在水上,背筐负重运盐,人都被压弯了,他这才明白,人们都不知道这采盐之苦啊。言语难表达,就画个图吧。
吴楷画图也是苦心孤诣,希望后人观此图能对这景这人,生出恻隐之心。
记下图说,也记下图,可以去按图索骥了。
世间独有池神庙
既然做了盐政,先得来拜池神。孙嘉淦迈步走进了池神庙。
池为神,也是独特景观。倒也不稀奇,佛经中便有:三千大千世界,所有草木丛林,棉麻竹苇,山石微尘,一物一数,皆可为神。
池神的演变史,孙嘉淦知道,毕竟也是在翰林院熟读经史。
远古洪荒,盐池里的卤水,风吹日晒,自然蒸发,结晶为盐,这多么天然。但天然的现象如果没有人类参与,就觉得说不清楚,必须赋予它一定的创造,那就造神吧,人们把对盐池的神秘猜想,化为最早的盬宗。
到了唐代,阴雨连绵,破坏了盐池生产,户部侍郎韩滉担心盐税收入减少,会受到责罚,就上奏说,盐池产出红盐,这是祥瑞之兆呀,唐代宗闻之大喜,赐盐池为“宝应灵庆池”,并封掌管盐池的神为“宝应灵庆公”,还大兴土木,建起池神庙。
到宋徽宗又把盐池东池封为“资宝公”,西池封为“惠康公”。
元代元成宗又把东池封为“永泽资宝王”,西池封为“广济惠康王”。明代,朱元璋这个乞丐皇帝不来那些文绉绉的,直接封为“盐池之神”。
除盐池本身,其它也有加封,宋崇宁年间,就把盐池边一个甘泉,封为“普济公”。
众神安在,千年来,庙宇便稳稳当当地立在卧云岗上。
孙嘉淦一步一步按庙宇形制从北向南,听随行人员详细解说。
池神庙是明代遗构,三座大殿雄浑地铺在宽宽的底座上,有廊有柱,重檐九脊十兽歇山顶。殿顶的琉璃在太阳下反射着蓝绿弧光。那些小兽们呆萌呆萌地骑在檐脊上,望天沉默,它们都是无家可归的小家伙,硬生生被人们安排了各种功能,守护建筑,也守护神灵,可谁知他们也需要保护呀,风吹雨淋日晒雷击,都有可能粉身碎骨。三座大殿中间为灵庆公神祠,东边为条山神祠,再往东是太阳神祠,西边为风洞神祠。另一个院落还要祭拜关公。这样的神祇安排,也是世间独一例的,山川河流都已成神,他们出身不同,却在这里和谐存在,各司其责。
三座大殿往下走过拱门,就是海光楼。孙嘉淦还在翰林院时,就知道圣祖康熙曾经来过。那是康熙四十二年(1703)十一月初八的事儿,圣祖驾临运城,华盖如云,鸣锣开道,仪仗威武,百姓布满街道,山呼万岁。初九,驾临盐池,进了中禁门,拜过池神,就站在了海光楼上,龙目巡视过盐池的波光如镜。之后从西禁门出,到了解州关帝庙,祭祀过之后,加封关公为“忠义神武关圣大帝”。不过,圣祖来时,孙嘉淦还在兴县县学里作生员,读书之余还得上山砍柴。想想昔日情景,他也更愿意在民生上与吴楷有共鸣。
海光楼背面是大戏台。如此大规模的戏台并不常见,“奏衍楼”匾额悬挂在斗拱下,那些老伶人都曾在这里“出将”“入相”。
海光楼前有石碑,元碑明碑都在,刻下了封池之事,也刻下了劳作之事。
再迈步往南走,有舜帝弹琴处,有歌薰楼,在歌薰楼上极目“海”天舒,苍茫茫一片水域,湖水长天一色,山色水域如黛如银,远远的,芦苇孤雁,自成一派浩阔,碧空尽,空自流,看不见的神踏足在每个微小区域,那是他们的领地。
楼外有泉,就是“普济公”,清亮的泉水汩汩而流,这水,是淡水,是盐工们的命。此泉西边还有一处野狐泉,也名哑姑泉,唐代元稹最少来过两次,观泉赋诗:去日野狐泉上柳,紫牙初绽拂眉低。秋来寥落惊风雨,叶满空林踏作泥。泉上春秋景致如此不同,莫非也是唐时之景吗?这两处泉水,由此便有了更多的雅致。
盐池庙是盐池的守护?还是相反?神的存在抚慰了人,还是人的生存让神可以长存?孙嘉淦也许问过,但没有答案。
传说与神迹
有神迹,也有传说,这一点孙嘉淦非常理解。远古而来的盐池,神秘而又尊贵,再加上晴天雨天各自呈现出来的异相,也不可避免地诞生神话,神话也是童话,那是远古先民对洪荒世界的一种美丽畅想。
在那个茹毛饮血的时代,出产什么样的神话,其实都是很朴素的,朴素的世界观与朴素的先人互生互长,让人心生感动也心生敬佩。先人们郑重亦顽皮。
喋喋不休的讲述中,孙嘉淦也捋清了来自遥远时间的三个传说。
其一:天宫有头神牛,偷吃了天上的盐,玉皇大帝很生气,后果很严重,就把神牛贬到了人间。神牛来到中条山下,受到了山民的热烈欢迎,于是神牛就安详地卧下,身躯化作了长长的盐湖。
其二:有头神兽麒麟来到黄河边,人们不认识,要将这个怪物赶走,麒麟不高兴,离开时撒了几滴尿,化为河津那边的盐碱滩。麒麟又来到中条山下,看到风景不错,又撒了一泡尿,化成了盐池。这个传说可不怎样,有点别扭。
第三个因为悲壮,一直被人们提取出来,印刷出版,口口相传,搞得人们忘了前两个,把第三个奉为正宗,那便是蚩尤血化盐池。
蚩尤是九黎部落的首领,长得很怪,每天吃石头,怪到什么模样呢?铜头铁额,人身牛蹄,四目六手,八肱八趾,耳鬓如剑戟,头上还长着牛一样的利角。蚩尤部落扩张得太快,这就与黄帝部落有了利益上的争夺,黄帝与蚩尤遂战于涿鹿之野,黄帝九战九不胜,后来还是天女送来一个动物——夔,用夔牛皮作鼓,声闻九百里,这才一鼓作气,把蚩尤打败。蚩尤被黄帝所杀,身首异处,血流入盐池,化为卤水。蚩尤身解,血将为他的子民所用,求仁得仁。中条山下的蚩尤村,据说是埋葬蚩尤身子的地方,解州之解,也是因为蚩尤身首分解。涿鹿,据说涿是黄河,鹿等同于卤。却原来,那场著名的涿鹿之战,便是发生在这里吗?孙嘉淦在心里打了个问号。
黄帝战蚩尤不是独立的,还有关公战蚩尤的说法。宋大中祥符年间,本该出盐最多的旺季,盐池却颗粒无收。盐官夜梦蚩尤,赶紧报给皇帝,皇帝让张天师对付蚩尤。张天师惹不起已化精灵的蚩尤,就推荐伏魔大帝关羽来做此事,看来推诿扯皮是老传统了。于是皇帝设香案、摆祭品,沟通大帝。只见雷鸣电闪,最终关帝斩杀蚩尤,蚩尤血又流入盐池。当地的锣鼓杂戏便有《关公战蚩尤》的戏码。
盐池有盐,人们怎么开始大量生产的呢?
传说,有一个云游四方的和尚,来到盐池,在盐池上修了个庵子住下来,探索盐的生产,实验了又实验,创造出产盐的技艺,并传授给当地人。盐工们为了纪念这个和尚,就把每个盐号里技术最高的人都尊称为老和尚。老和尚不是佛门尊称。在此地是个大工头,这里的老和尚们掌握了生产技术,手下还有老伴、二掌锨、三甲槽、四排子、小师傅等工头。一整套把头制度并不稀罕,但这工头们的名称却为盐池所独有。
生产、技术、宗教,人们把所有不可解的东西都化作神迹,留在了世上,成了遥远的历史最模糊的那一部分,也是最美丽的那一部分。不必轻视它,孙嘉淦也不会轻视它。“鬼斧神工”的大自然,本来就充满谜团。
追不回的人类过往
孙嘉淦还想知道盐池的历史,他便在池神庙打开了旧时记载。
盐池生成,离不开盐的人们就会在此活动。远古时候,人们怎么来到这里,又有什么样的活动,书里是没有的。孙嘉淦能找到的时间线,已经到了周朝。
纸页间跳出来的有周穆王,曾驾着他的八匹骏马来到盐池(《穆天子传》载:戊子,至于盬)。春秋时的晋国曾贩盐到繁阳(这件事记载于晋姜鼎与戎生编钟的铭文上),晋国有盐,称霸春秋。贫民猗顿在这里养牲畜,贩盐,成了巨商大贾,猗顿走了,却在这里留下了猗氏传奇。汉武帝设盐官时,河东是盐官之首,汉代盐铁控制在朝廷手里。还有曹操这人,不仅是个摸金校尉,还控制过盐池。
孙嘉淦的手指停在北魏时,有个叫元清的都水校尉,来盐池做了件好事,主持开凿了长达120里的猗顿运渠,这条渠从夏县尉家洼起,经安邑、盐池至伍姓湖,这样的话,外来的水就没法侵入盐池了,运盐车辆也不用长途跋涉了,沿渠民众还能用来灌溉农田,益民益商,人们称其为“永丰渠”。
哦,北周时还开通了一条古盐道,可到陕西和三门峡。
画重点:隋炀帝想从盐池获利,就派都水尉姚暹重新开凿旧永丰渠。姚暹来时,永丰渠已经年久失修,岸裂了,堤决了,遍地泥泞,洪水淹了农田,也淹坏了盐池,盐池一经客水浇淋淹浸,就不能产盐,民不聊生。姚暹上任,夜以继日率民筑堤,引中条山横岭北的山涧水作源头,自然的流水从此常年四季流进了新开凿的渠里,这次开凿规模相当大,把旧渠修复的同时还要加大加宽,桥就架了32座。渠修好后,水源有了保证,不再危害盐池,也可以用来调蓄盐池水位。盐运畅通,河东盐又源源不断地运往全国各地。人们感恩姚暹,就把这条渠命名为“姚暹渠”。姚暹的政绩与孙嘉淦的理想是一致的,不由得目光在这里停留了好久。
唐朝,唐太宗驾临过盐池。唐代宗封过池神。这些孙嘉淦都知道,他还在翰林院时,就特别欣赏河东籍柳宗元《晋问》中提到的盐池:“涣兮鳞鳞,逦弥纷属,不知其垠……偃然成渊,漭然成川,观之者徒见浩浩之水,而莫知其以及……”言语如此之美如此有感情。
宋太祖时开始把河东盐供给南方诸郡使用。孙嘉淦油然而生几分豪情,山西之盐养育的何止是北方民众。却原来,宋仁宗时就有范祥改革盐法,商人可以从边地领盐引换盐,这才是前朝实行开中法的源头。赫赫有名的包公都来过盐池呢。有元一朝,盐运使在河东修庙宇、修城墙,做了不少事,这一点孙嘉淦也点头称赞。
帝国生成两千年,帝王们都把盐牢牢地控制在朝廷手里,一直到明清因盐诞生晋商,一直到盐池凋敝丛生,孙嘉淦来到这里。
一池洪荒
了解了纸上碑上的盐池,孙嘉淦更想了解盐池本身,他走到了盐丁中。
最早最早,人类刚进入农业文明时,只是把季节到了自然生成的盐,找人捞上来即可,那是称“盬宗”的时代。但自然采集会受自然条件制约,比如说太阳,比如说南风,产量不高,盐味发苦,这就需要随着生产力发展而改造,人这么聪明,自然不会浪费才情。
垦畦浇晒法是在唐代形成的,也就是垦出一畦一畦围出的小池,待南风一来,浇入卤水,卤水搭配淡水,太阳暴晒五六天就可出一池盐。吴楷画到的那条黑河,是天然的卤水,用黑河水浇畦,可产盐。黑河竟然这么重要,孙嘉淦这才知道。
有了人工介入,盐多了,收入也多了。
只是食盐如此重要,可盐丁太苦了。
《河东盐池之图》上,密密麻麻的盐丁就在孙嘉淦眼前,他忽然理解了吴楷作图的悲悯之心。
那时的盐丁,都是穷苦人,几乎历朝历代都是来服劳役的,他们春夏日都要曝晒在盐池里,吃不上穿不上,只能流血流汗,如果不是盐池边有淡水井,他们都得渴死在盐池里,只是还有家人要养活,只能不惜这条贱命。
不知人们把盐成群结队地运走时,是否能顾虑到盐丁们的生命。从来,人们关注的就是花团锦簇,那些风雨下的小草,只能自生自灭。
南风吹过历朝历代盐人们的悲苦。
中条山山岚如黛,孙嘉淦却顾不上欣赏美景,他要去考察盐道,从中条山下东郭镇起始,经磨河、虞坂盐道、古虞国,軨桥、太宽、八政、风泉口,到平陆圣人涧,再到茅津渡,盐就从这里上船运往全国。曾经,从茅津渡过中条山,再到盐池的这条虞坂古盐道上,行进过多少士人、商贩?累瘫过多少牛马?那是粮、是钱、是希望。
还有一条古盐道也得走走。从蚩尤村起步,经刘家窑、牛家院、冀都、上村、马村,到太阳渡上船,过黄河运走。这一条大概就是北周时开通的古盐道了。如今再看这古盐道,仿佛沧桑得像迟暮老人,每一条沟壑都积存着汗水、泪水与苦盐的涩味。
两条盐道,不分彼此,成为河东盐的思乡路。孙嘉淦走着也叹息着,盐政要做的事情太多了。
千里运盐,汲汲往返,该有一个城池存在,以解决朝廷祭祀和往来客商、治盐guan员的生存所需,元末,“运盐使那海德俊再迁圣惠镇,筑凤凰城以资保障,而运治始立,名曰运城”(摘自《河东盐法备览》)。汉代盐池北边的一个小村,发展到元代成了圣惠镇,到元末因运盐而成运城。
站在中禁门往北,想象着可以看到凤凰城。“城周九里一十五步,广袤各四之一,高二十四尺,旧制为门者五,与今稍异……到明朝天顺二年,运使马显改作四门,东曰放晓,西曰留晖,南曰聚宝,北曰迎渠”。城的建筑史远去,城的文化史在孙嘉淦眼前却清晰起来,从元代起,凤凰城起飞了,飞过几百年的风雨沧桑,华彩尾羽携古运风雷,灿烂于蓝天下,与运城人命相连魂相牵,一直到眼前。
盐运之城,从这座城里走出的是商人,他们在城里的关王庙祭拜过,就踏上了用盐换钱的路。
河东人都知道猗顿,因盐而起,在此之前,据说歌南风的舜帝也曾贩盐。孙嘉淦熟悉盐商,尽管明代之前盐商的痕迹淹没在帝王纪事之下,但开中法一起,他都是知道的。开中法,粮食换盐引,首先得利的肯定是盐池边的商人,近水楼台呀。从唐到明,蒲州都是一个大都会,蒲津渡日夜繁忙时,也运盐。应该说,黄河沿岸近盐池的所有渡口都运盐。不知商人几何,只要看到渡口就知道盐运的繁忙。
展玉泉,接过父辈的盐运,独创“一日百里运粮米术”,借助朝廷给予的便利,获得巨大的财富,有了钱,还买了个河南商丘驿丞的官。
王海峰,把盐生意做到了河北沧州,向政府建议整顿盐制,他也成为富商。
范世逵,贩粮获得利润后,自己产盐贩盐,开了盐行。他善于抓机遇,并用自己的财富为朝廷和民众服务,获得非常好的口碑,兵部尚书杨博(京剧《大探二》杨波原型,永济人)就十分欣赏他。
……
河东商人们靠盐起家,是浩浩明清晋商大军的源头,这些商人时时调整自己经营策略,从盐走向多种经营,从河东走向全国各地,把河东盐的“涣兮鳞鳞”和“飘璚堆琼”送到了千家万户,明王朝是盐商的时代,到了自己的王朝,孙嘉淦知道晋商们依然活跃,甚至更为雄厚和壮大,如果有可能,他也愿意为老乡们出把力。
丈量过盐池的所有,孙嘉淦心潮澎湃,他看到了一池洪荒,也看到了一地沧桑,治理盐务的措施也就成竹在胸了。
孙嘉淦的盐政治理
孙嘉淦开始上奏折。
当初来这里,本来就是因为年羹尧由川陕总督兼任河东盐政,总督事务繁忙,无暇顾及盐池,导致积弊丛生,孙嘉淦才被朝廷派来的。
远古而来的传说和神迹不能被毁坏,先人们付出过巨大努力的盐务不能被耽搁,国计民生都是需要考虑的。那就从积弊开刀吧,《酌减养廉疏》《乡兵工食疏》《公费羡余疏》《解州硝池疏》《盐池工程疏》《盐池禁墙疏》《盐池地租疏》《隐匿归公疏》《边关盐税疏》等奏折递上去,雍正也一一批复。
先拿自己盐政位置上的养廉银说话——原来盐政养廉银13000两,孙嘉淦大笔一挥,减去5000两,留下8000两。西安将军、西安副都统、宁夏将军、宁夏副都统、四川副都统等人,都和河东盐政没有关系,竟然在这里领工资吃空饷,毫无疑问,减!孙嘉淦还将核减出来的银子,全部归公。这人不是一般的“傻”。
查实情况,孙嘉淦把巡盐的弓兵工资提高了一倍。弓兵们欢欣鼓舞,就卖力地日夜巡逻,盐池就没有再出现失窃的情况。
孙嘉淦还查出了盐池财务上的“小金库”,认为这大额银子不报备,留在盐池易滋生“挪移侵蚀之弊”,就把小金库弄没了。
解决了内部问题,孙嘉淦站在歌薰楼上,纵目四顾就盯上了禁墙周围的土地。他调集民工上百人,抢修禁墙倒塌的地方,把禁墙内的存土弄走,杜绝了攀缘私贩的可能。还在四周加筑了多条堤堰,让解州guan员负责巡查和稽查,并随时接受盐政的访查,如工作不力,将会被参。
孙嘉淦还严查偷税漏税,除追缴税款外,还严厉处罚相关guan员和不法商贩。
环境好了,路好了,盐工们有了收入,弊病堵上了,一切都有了生机。还有啊,在他手里,盐商们肯定也是获得了利益的,在《边关盐税疏》里,他就谈到了边关人都拿的是河东盐引,却吃的是外蒙古的盐,他就划定了哪些地方可食外盐,哪些地方可食河东盐,还对外盐进入内地有了一定的规划。
孙嘉淦几乎是事无巨细地堵漏洞,并能找出最佳解决办法。整肃了吏治,稳定了盐池生态,河东盐政一时肃清。
只可惜孙嘉淦来了这里不到一年时间,雍正驾崩,乾隆即位,雍正十三年十月初,孙嘉淦被乾隆特召进京,离开了盐池。荏苒千年,来盐池担任盐官的有几百位,他们做着同样的事,孙嘉淦只是他们中的一个,但也是很有成就的一个。以至于200多年后,他的画像和名字,端端正正地立在运城池盐博物馆里,等我寻来,一眼就看到了他。
盐池的骨,是对一个民族的支撑、养育和催化
在郦道元的地图上,盐池只是一个点。
浙江作家郑骁锋说,那是一池洪荒,无论神话还是考古,一部中华史,最初的线索,几乎全部指向这池盐水,一个伟大的族群,原来竟发源于舌尖上那点咸味。
一个浙江作家,却能用自己的洪荒之眼,破解山西的“盐”味,颇为难得。
2023年的这个冬天,我又来看这洪荒池。
池盐博物馆建起来了,还复建了一个歌薰楼。那些水、那些堰、那些蒹葭、那些红墙绿树,依然接受南风的吹拂,只是我的心境却不再相同。曾经的金戈铁马沉淀进池中,几许宁静从苍苍茅草的吹动中温柔地拂过来,往事都活动起来。
这往事是厚重的,也是轻快的,伴随着这些往事,我走在池神庙里,我知道,我今日所走之路也是孙嘉淦走过的路,当然也是康熙帝走过的路。他们在这里巡视或检查,也曾清水洒道,万里清场,也曾前呼后拥,故作排场,而我不用,飘飘然行进在山间河边,以期在灵性上获得先人们的赐予。
走过海光楼,走过戏台,走出歌薰楼,走过盐池,驱车几公里就能在中条山下看到蚩尤村,村里建起了蚩尤文化园,我没有进去,因为我对禁墙的关注超过了文化园。
孙嘉淦修过的禁墙还在,当我在疯狂的南风中走到蚩尤村禁墙边时,那丛矮墙和衰草便带着满腹的故事迎接我了,很震撼,眼看他建高楼,眼见他楼塌了,兴亡之感不仅仅存在孔尚任的《桃花扇》里,孔尚任曾来到晋南,不知他可见过这巨大的禁墙,见过这环绕盐池的禁墙,见过这兴亡恍惚?
失败的蚩尤,不幸的蚩尤,在正史之外,在民间正义这里,赢得了尊重和纪念,因而赢得了永生”,张石山先生如此说。确实,盐池之盐惠顾过的人群,用这个传说,让蚩尤永生。
“池盐博物馆的位置就是原来的中禁门”,尹冰馆长打断了我的沉思。
长长的禁墙,最中间的门,我恍然大悟,原来所有的帝王将相,贩夫走卒,都从这里进入,开始他们各自的生活所需或政治欲望。
池盐博物馆里,我看到了《河东盐池之图》,也试图抵达孙嘉淦和吴楷的内心。孙嘉淦治理过的盐池,依然有旧貌存留,有心人就能找见。
看到图,也就看到黑河,但这条黑河在乾隆二十二年被人为淹没。黑河没了,就是卤水没了,无法产盐,无奈之下,人们又发明了滹沱,也即在黑河上挖个碗状的坑,再费劲巴拉的把水提上来。再后来随着打井技术的发展,又发明了在盐池打卤水井(木盘水井)的办法,这才保证了盐的生产。想一想孙嘉淦还是挺幸运的,看到过这条黑河,他离世4年后,黑河被淹没。
孙嘉淦不是最后一个盐政,还有人接替他,管盐管到了1948年(这一年,潞盐管理局成立),盐的历史进入新时代。
几十年后,盐池的历史有了科学说明——
喜马拉雅运动,生成各山系,中条山生成。6500万年前,运城盆地生成。500万年前,地质作用影响,晋陕豫三角洲地区形成一个大湖,俗称三门古湖,这个湖很大,有3万平方公里。几百万年间,三门古湖不断扩张或萎缩,洪水和地下水不断汇聚和蒸发,湖里的盐类物质逐渐积累。大约在100万年前,黄河贯通三门峡东流入海,三门古湖的水随黄河走了,到70万年前,湖消亡了。
古湖消亡了,天佑河东,但还留下一点残存,即运城盐湖和陕西卤阳湖。
70—10万年前,这里的地区发生构造抬升,古汾河本来是通过平陆直接流入古三门湖的,不得已改道,退出了运城盆地,盐湖的地表水补给明显减少,中条山前汇水盆地逐渐进入封闭体系,盐类矿物开始沉积。在中条山山前断裂的持续控制下,在山前形成了一个狭长的含盐湖盆。中条山的各种盐成分通过水流积聚形成能够结晶食盐的盐湖。
这是照猫画虎搬来的科学论断,要理解它,需要深厚的专业知识素养。我们可能无法变得象理解食物那样简单,但只要知道,地质构造变动引起山变化、水变化,我们的盐湖是天赐的,是神奇的,是洪荒之力形成的,即可。
盐池竟然开采了几千年,还用之不竭,是中条山一直在补充营养。若各种特殊的成分都从中条山岩石中来,只能说,盐池是神奇的,中条山也是神奇的,毕竟作为太行山的余脉,太行山并未生成盐池。
遥远的时空而来的盐池,确实是一池洪荒。
若盐池生成于10多万年前,那是考古上的旧石器时代,是否有人在狩猎时,在湖边发现了太阳下的晶莹颗粒?偶尔食之,却发现浑身长满了力气,大可以与野兽搏斗一番,便把这种东西当作了食物的一种,也未可知。猜测也是一种乐趣。
跨过旧石器时代,到1万年前,新石器时代来临,农业开始,人们学会了种植,又学会了制作陶器,蒸煮食物时或许会放一点盐粒,食物都美味起来,尤其是肉食。盐,改变了新石器时代人类的肠胃和味蕾,当然也改造了他们的身体和寿命。
辈辈相传。
进入传说时代。
6000年前的西阴文化覆盖全国,是因为盐。
4300年前,陶寺文化兴起,是因为盐,同时芮城有清凉寺墓地,出土玉器精美多样,有人说是这个族群在控制盐池。
3900年前的东下冯,是夏墟,也有商城,商城里就有许多大盐包,商朝人聪明地在这里存盐,控制了盐的运输。
然后进入了孙嘉淦能查得到的信史时代。
“如果有人每天拍摄盐池,就会发现它的颜色每天都在变化。”尹馆长如此说。
啊,真让人惊讶。
尹馆长让我看一种小动物,卤虫,或者叫盐水丰年虫,长1-2厘米,它还有一个特别美丽的名字——仙女虾,是红颜色的。卤虫在瓶子里游来游去,即使被观赏也不改其行动。仙女虾多的小池子,是红的,但它本身不产生色素。
盐水里还有大量的嗜盐古菌,通体红色,可以产生色素蛋白。同古菌伴生的,还有盐藻,是最古老的单细胞浮游生物,盐度增高,藻就会产生胡萝卜素,增强细胞抗盐能力,这时盐池就是红色。那些藻类里还有叶绿素、叶黄素等,随着盐水浓度不同,藻类数量不同,颜色也不同。垦畦浇晒法把盐池分割成许多小盐池,每个小盐池就是一个小生态,水体环境不同,所孕育的生物种群也不同,于是每个小畦颜色也不同。
盐池这个大温床,没有微生物的天敌,这些物质可以肆意生长,夏天,湖水蒸发,盐度增高,微生物繁殖,颜色会更鲜艳。
也就是说,嗜盐微生物、盐藻、浮游生物、矿物质共同造出了七彩盐池,而这盐池颜色还会随着每天阳光晒和南风吹,一直在变幻色彩。
看到这七彩,需要上帝视角。
世界真奇妙。
奇妙的盐池本身,创造了特定的中华审美,无论何时抵达,站在歌薰楼上,都能看到美。
美人、美景、美意,都是在骨不在皮的。
盐池的骨,是什么?
从开天辟地时,盐池就陪伴我们这个民族,万年褴褛步履蹒跚地走过来。因为盐,我们在这里创造了绚烂的中华文明,煌煌然都写进了史书里,仿佛翻开每一页都是与盐有关的。那盐池的骨,就是对一个民族、一种文明的支撑、养育和催化。
这思绪,是随着《南风歌》而来的。歌薰楼之北,琴是五弦琴;木,是中条山上的半死桐;弦,是解州自产麻,麻拧成线绕在木制的琴身。舜在一个炎热的初夏日,被南风吹暖,闭眼,腕动,五弦琴音骤响,宫商角徵羽,穿楼而过,笼罩回旋在盐池之上,又迈过中条山,飞过几千年几万里的大山大河大文化——
南风之薰兮,可以解吾民之愠兮;
南风之时兮,可以阜吾民之财兮。
歌声千年不息,南风不停吹拂,仿佛时光与风光一直如昨。这远古的气息,可真让人耽于幻想呀!
中华盐宗
从盐池离开,回首。
从歌薰楼处向上望去,卧云岗原來如此之高。“盐宗”二字新挂在山门外的偏门上,河东盐池之盐是自然生成的,太阳晒晒就可食用,海盐井盐需要技术的出现,那么称为盐宗也应当之无愧。这两个字真是忽喇喇一个盛世骄傲。
歌薰楼,海光楼,楼楼相衬,普济公,野狐泉,泉泉映辉,名楼名泉名庙,飞出诗文无数,凤凰城上祥云缭绕,远古仁人不期而至。尧舜禹后,汤桀战于鸣条。魏国执政,埋铜鼎于汾阴睢,汉武帝吟叹过秋风辞。蒲州百代风华,王之涣更上一层楼,司空图在此品诗,梆子发迹于此……江山多胜迹,凤凰于飞,翙翙其羽。
天赐河东,天赐华夏。
而我在满天的诗文间,只看见了孙嘉淦的“水无心,我亦无心,相忘而各自适也。”古人如是,今人如是。
面盐池而修心,或许是盐池生态之始,每一步对盐池的治理,都应慎之又慎。
尹冰说:盐池每一天都在走向死亡。她说的是散文化的科学,想来悲伤,生就是向死走去,不仅仅是盐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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