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村烧纸_散文_朱海红

中元节到了，妹妹从运城打来电话，约好第二天回村烧纸。因为是父亲去世后的第二年，按风俗这个节日很重要。我向来对这种事情既不懂，也不在心。子女对老人在世时孝敬就好了，死后再折腾有什么用。不过入乡随俗，我所工作的县城离家不过几十里路，现在有车了也方便。

时光真快，二十多年前，我刚参加工作不久。有次假日里和父母在地里干活，母亲说，你在城里工作，将来我和你爸不在了，可要记得常回来到坟头烧纸。我说，这是迷信，哪有另一个世界，烧纸钱是浪费纸张，污染环境。只要活着孝顺，死后烧纸可有可无。母亲急了，这孩子，可不敢不回来。当时觉得那是很遥远的事情，不过开开玩笑而已，如今言犹在耳，可父母都不在人世了。

母亲是癌症晚期，五十多岁就病逝了。每年的清明节我自然是回去的，先和家族叔伯兄弟一起上坟祭祖，回来再单独去给母亲烧纸。不过中元节和寒衣节多年来并未回去过，前些年还没有买车，回一趟不方便，但根子却在于我思想上不重视。

每年寒衣节，头天晚上和当天凌晨，小区外的马路边总能见到烧纸的人，多半是老年妇女。远远望去，这里一堆，那里一堆，火光闪烁，烟雾蒸腾，在朦胧的黑夜里有些瘆人。走到近前，只见用粉笔或者烧黑的木棍画一个圈，圈里点燃纸钱或者纸衣，有的还嘴里念念有词，大意是种种原因不能回家烧纸，就在这里烧了，收到钱后使劲花，不要舍不得。看得多了，我也心有所触。有一年也提前买了纸钱纸衣，可是在小区门口转了几次，看人来人往，始终不敢下手。终于等到夜深人静，在小区外僻静处匆匆点火烧了。又回家取了笤帚簸萁，把地面打扫干净。第二天出门，经过那里偷偷瞄几眼，火烧的印痕很是醒目，怕邻居发现，心里已经使用各种器具清洗了N遍。

又一年寒衣节过后，忽然接到舅家表姐的电话，问我十月一回来烧寒衣没有。当得知我没有回来时，她如解开谜团似的连连感叹，“我就说好好的姑姑给我托梦，说她感到冷。”难道真有神鬼之事，一时间我竟有些将信将疑。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表姐很可能是想她姑姑了。话虽这样说，第二年的寒衣节，我还是在街上买了一单一棉两身纸衣，骑着我老旧的摩托车赶回村。父亲有些诧异，问我不年不节也不是周末怎么有空回来。我说今天寒衣节，我去地里一下。父亲张了张嘴，却没说什么。

母亲葬在自家的果园里。果园所在的这块地位于一条深沟的出口处。早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这条沟是村里通往大嶷山顶的道路。那时还是人畜耕作的农耕时代，这条沟出口处宽敞，后面却狭窄弯曲，且长达百米，称为深后沟。每到收麦收秋的农忙季节，这条通往山顶田地的沟里每天人车鼎沸，十分热闹。听父亲说，运载农作物的骡马大车一到沟口，车把式就会一路大声吆喝，对面的大车听见就会提前在沟里宽阔处避让。八十年代包产到户后，通往山顶新修了道路，这条沟里的道路就荒废了下来。沟口这将近五亩地分作我家的责任田。沟的深处渐渐杂草丛生，荆棘遍地。每年雨季嶷山顶上发大水时，洪水在沟里穿行，沟中间便冲出一条深深的沟壑，可称为沟中之沟。那时候农民对田地稀罕的很，地角埝边，见缝插针。这条深沟理所当然就成了上天赐给我们的礼物。每年寒暑假，我都会跟着父母在这条深沟里劳作，从两边高处取土，用小平车拉到沟壑处填上。再铲除地面杂草，锯掉沟边杂树伸出的枝干，最终整出能够耕作的田地。父亲在沟里种上小麦，由于土地贫瘠，日照不足，这里的小麦成熟晚，产量低。广种薄收，有了这凭空多出来的几亩地，家里总算解决了温饱问题。

麦收后不久，这里又会被野草荆棘收复失地，也会被洪水再次冲刷出沟壑。于是年复一年，人与大自然展开拉锯战。沟里劳作是辛苦的，却也颇有野趣。有时拐弯处窜出一只野兔，吓人一跳。有时草丛里发现一窝野鸡蛋，令人惊喜不已。崖壁中部有小块的平地，种有萱草，花开时节，蜂飞蝶舞，煞是好看。萱草又称黄花菜，采摘了焯水凉拌了，加上粉条就是一道菜。沟里靠崖壁长有许多桑树和构树，夏天紫红色的桑葚和鲜红色的构桃果实挂满枝头，令人垂涎欲滴。崖壁再往上，快到崖顶的位置长着许多野生枣树，既有个头很小皮薄核大酸得倒牙的野酸枣，也有稍大点酸甜可口的马酸枣，还有梨枣一样大小的崖枣。每年秋季都会用杆子打了崖枣，虽然甜度不高，蒸熟还是适口的。最让人喜欢的是崖顶处长有一丛野生桐花，藤蔓虬曲，花开紫色，香气扑鼻。父亲总记得开花时节，会用钩镰采摘下来。母亲洗净拌了面粉，做成馓菜，浇上蒜汁，香甜劲道，比洋槐花拌面更好吃。

母亲临去世前，父亲问母亲希望葬在哪里。已经半昏迷状态的母亲含混不清地说去沟里果园。我家还有一块平整的田地，承包给别人种果树了。父亲内心自然也希望母亲葬在沟里的果园，可以不被别人打扰，自己也能天天陪着。不过母亲即便清醒，肯定也会选择这里。毕竟这里更多流淌着我们的汗水，有着别样的乐趣和记忆。

母亲去世后有一年清明节，我从县城买回两棵柏树，种在坟头两旁，结果只活了一棵。后来我发现死树的位置又长出来一棵柏树，原来是父亲不知从哪里弄来栽上的。两棵树一大一小，四季常绿，守护着母亲的坟头。

我带着纸钱和纸衣来到沟里，在母亲坟墓前准备点燃时，赫然发现一堆黑灰色的纸灰，显然是刚点过不久的。想起刚才父亲的神情，这才明白父亲已经烧过纸了。当地风俗烧纸都是后辈完成的，可父亲知道我工作忙，又不忍心母亲在另一个世界受冻缺钱，便替我代劳了。十多年了，他没有想到我这个寒衣节会回来。我不禁感到一阵愧疚和心痛，一瞬间似乎对孝顺一词有了更深的理解。

纸钱纸衣服点燃后火焰闪烁，烧灼着我的额头，像母亲温热的手掌。很快火焰熄灭化作一堆纸灰，一阵风过，蝴蝶般空中旋舞。母亲若地下有知，该责怪我不常来看她吧！也可能不会，就像在世时我和妻子回家看她一样，高兴地手足无措。


母亲去世后，父亲忽然就苍老了。他仍然坚持在深沟后面种小麦，沟口的果园则采取不浇水，不打药，不管理的三不管策略，任其自生自灭，每年仅采摘为数不多的残次果卖给果汁厂。果园虽然没有多少收益，但仍然不失为一个乐园。在建园之初，父母就选择了来者不拒，多多益善的态度，不仅苹果有富士、秦冠、红星等多个品种，还种植有石榴、李子、桃子、杏、梨等多种水果。春夏季节，各种花朵次第开放，煞是好看。夏秋季节，什么时候来果园都有所收获。除此之外，在对苹果树放任不管后，父亲更多把精力放在了其他蔬菜作物上。红薯、花生、南瓜是每年必种，韭菜也有三畦之多。草丛中有时还会发现西瓜、甜瓜，尽管长不成样子，但就像寻宝游戏一样，要的是发现的乐趣，意料之外的惊喜。

种麦子已经机械化，可收麦子还完全是人工的。一方面收割机不方便进狭窄崎岖的深沟里，另外一亩仅一二百斤的收成也不值得使用收割机。每年六月份收割麦子是我极为头疼的事，镰刀割、人工运，碾场、扬场，一个环节都不能少，太辛苦啦！今非昔比，家里如今虽算不上富足，但也远离温饱的初级阶段了。多次劝说，父亲却总舍不得放弃沟后历经艰辛开垦的土地。直到前几年，七十多岁的父亲觉得身体不如以前，才不再种植小麦。之后不过一两年工夫，深沟里就被荆棘杂草完全占领，走进去都费劲。

前年家乡遭遇数十年不遇的大雨，家里的老房子房顶塌陷漏雨，已经无法入住。去年我将父亲接到城里，将老屋宅院全部推平，重建新居。盖房子特别是盖上房（北房）是父母多年的心愿，母亲在世时始终没有如愿。母亲去世后停灵于局促狭小的南房，因房门太窄，棺柩无法出入，不得已拆掉了门框。当地风俗，讲究人去世后要停灵上房。农村许多老人，在世时宁愿自己住偏房，把上房留给孩子住。但只要家里有上房，就可以安心，死后可以停灵在那里，风风光光地下葬。我早就下决心在老家盖新房，主要是盖一座宽阔敞亮的上房（北房）。父亲身体很好，似乎不用急着上房用。不过让父亲在世早点住上阳光明亮、温暖舒适的北房，不是更重要吗？

以前常听村里人说“娶媳妇盖厦，提起来害怕”，我想那是因为过去人穷，现在人们普遍富裕起来了，还有什么拿钱解决不了的事情。可是真的盖起房来，才发现不是那么回事。

听说我准备盖房，父亲很是高兴。他拿出积攒的七八千元塞给我，还拉着我去看别人盖的新房。我其实心里早有主见，那就是修建这两年正兴起的水泥一体房。经济实用便捷是我首先要考虑的。可是父亲竟然很反对，他觉得那个房子太低了，看上去不打眼（不起眼寒酸的意思）。农村里盖房，多是两层，而且房间很高，一层都超过四米了。那么高的房子，夏天还好点，冬天取暖就是问题。我觉得太不实用了。水泥一体房3.2米高完全够用，还不用吊顶了。村里不少人有好面子的思想，高楼大厦不仅仅是自己住的，更像是让别人看，用来炫耀显摆的。和父亲意见不一致，我有些不知所措。后来有朋友告诉我，可以把基座墙建的高一点，就像穿上高跟鞋，这样房高的问题不就解决了吗？我恍然大悟，于是也不和父亲商量，先斩后奏，直接打电话把水泥房厂家的人叫到家里，最后签订了售房协议。

一开春，我就开始动工，拆掉老屋，打地基，砌砖墙基座。这时和厂家沟通，发现房子增高并不容易。因为一体房使用的是模具，那门窗的位置是固定的，如果房子增高，相应门窗也高了许多，房子就不协调了。不过已经这样了，父亲也不好说什么。因为刚过疫情，厂家手头压了好多订单，根本做不过来。说好的交房日期一拖再拖，父亲很是生气，说如果按常规盖房，现在早盖好了。父亲甚至让我骑着摩托车去几十里外的厂里看进度。他住在城里颇不习惯，总想着回村住，惦记着地里的庄稼。我只能一遍遍催厂家，一直等了两个月，好容易等到交房。可是想不到的问题又来了。原来签协议时，推销员已经量过巷道，现在负责安装的吊车司机来看了现场，却说巷口窄，吊车无法进来。这可咋办，房子已经做好，即便能退掉，白白耽误我几个月时间不说，那房子的基座可是量身定做的，总不能推倒重来。我急的坐卧不宁，一直和厂家联系沟通。厂家也很着急，技术员来了一拨又一拨，都是直挠头。一直过了四五天，最后厂家从运城叫来一个吊车师傅，看过后说他们可以安装，因为他们的吊车是前后轮转向的。安装的问题最终解决了，虽然压坏了巷口几家的混凝土门坡，好在工人师傅和建筑材料都是现成的，无非是自己多花些钱而已。

房子安装好只是第一步，后面的院墙、门楼、房顶搭瓦、房内装修、门窗等等，哪一道工序都需要时间。仅仅做门就等了一个多月，远远超过所说的二十天左右。父亲实在等不及，先住进了没有门窗的房子。水泥房本来就是干的，这时又是夏天，门口挂了竹帘，窗户用纸板遮住，床上挂了蚊帐，倒也勉强能住。只是大门没有安装，父亲白天要去田地劳作，总担心家里的东西被偷。尽管新房子还没有什么东西，不过破家值万贯，没有门总归不行。父亲隔几天就给我打电话，说野狗野猫都跑家里了，乱翻一气。一次比一次电话隔得时间短，一次比一次语气加重。父亲平时并不是一个急性子的人，前些年去世的母亲才是，两人一个风风火火，一个慢慢腾腾，吵吵闹闹一辈子。可这次盖房，父亲却罕见的表现出急切的心情，以至于不时发起火来。

大门终于拉回来了，是最新款的锌合金材质，豪华大气，有别于农村常见的红色铜钉带福字铁皮门，显得很时尚。我和工人师傅两个人抬不动，可是小巷转遍了，也找不见一个人。上午十点左右，村里人都上果园套袋了。我只好给父亲打电话，他在沟里果园为花生红薯除草。很快父亲骑着一辆破自行车回来了。一直说给他买辆三轮电车，田里耕作、赶集上会都方便。可父亲坚决不要，说那个开着危险，自行车大不了头一歪，倒地也没啥。在抬门的时候，我忽然察觉父亲有些身软无力。要知道虽然父亲年逾古稀，可身体硬朗，饭量比我还大，加上不辍劳作，力气还是有的。到底是上了年纪，我有些心酸。

门窗安装好，父亲心情也好了许多。他自己动手，把门窗的缝隙都用水泥抹上，甚至搭梯子把房前搭建的彩钢瓦棚与围墙的缝隙也放上瓦，和了泥抹好了。装修工人进驻，厨房卫生间吊顶、安装电路、做橱柜。父亲则忙着到沟里摘花椒。沟后面虽然不再耕种，可靠沟壁还种着数十棵花椒树，卖花椒的收入甚至比沟口果园的落果收入都要大许多。父亲每年都要披荆斩棘，进出好多次。

县里再一次爆发疫情，封城封路。本来计划这两天回村，又回不去了。那天傍晚，正在小区里面散步。突然妹妹打来电话，说父亲给我电话打不通，打到她那里，说自己不行了。犹如晴天霹雳，我着急忙慌不知道怎么办。打了120，接线员说这几天救护车忙不过来，让自己把病人送医院。我说路封着，自家车不能上路啊。接线员说村里开个证明就可以。赶紧给堂哥打电话让他送人。我给父亲打电话，让他把大门打开，父亲声音虚弱，但意识还清醒。父亲已经起不来床，堂哥只好翻墙进去。这边我给社区打电话，小区门口值班人员才放我出去。我骑摩托车到县城出口卡口处等父亲，半天等不来，令人心急如焚，却也毫无办法。好容易等到堂哥，赶紧相跟着去医院。父亲这时还能和我们对答，看不出什么异常。可是下车时，父亲已经身体瘫软，有心无力了。我背着父亲到急救室，医生询问了几句，父亲开始意识模糊，渐渐处于昏迷状态。等到拍完片，用轮椅送进重病监护室，父亲看上去已经不行了。医生开始抢救，又是输氧输液又是胸外按压。我在外面等了一个多小时，医生出来说人不行了。我说如果刚才能快一点，或者救护车过去，是不是能挽回父亲的生命，医生不置可否。上苍也无力回天，对于已经发生的事情，说什么都没用了。

父亲停灵在新建的宽敞明亮的上房里，灵前摆放着鲜花做的花圈。盖北房（上房）是父母奋斗一辈子的梦想，母亲生前没有看到，父亲看到了，生命却走到了终点。比起母亲，父亲是幸运的。母亲生前，好日子刚刚开头，她没有过哪怕一次旅游，最远也只去过运城。母亲走后这些年，父亲跟着我和妹妹北上太原，西去西安，每年都会出行，足迹遍布周边省市好多景点。如果假以天年，我们会带父亲走的更远，逛更好的景点。妹妹遗憾的是，没让父亲坐过一次飞机。我遗憾的是，没有带父亲去北京逛他最爱去的动物园。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孝而亲不待，人世间最无奈的事。

丧事完毕，我去沟里的果园，在庵子前发现一筐带枝叶的花椒。睹物思人，悲从中来。叶子还是碧绿鲜嫩的，采摘的人却永远走了。我和妻子忙活两天，把沟后面父亲未来得及采摘的花椒采下来，在院子里面晾晒了，在簸萁里反复揉搓，簸出籽粒，加上父亲采摘晾晒好的，最后收获了约莫二十余斤花椒。

4

本来和妹妹说好的第二天回去，当天下午几个亲戚打来电话，说到村里老家送灯笼，大门紧锁，只好放门口了。姑姑也从村里打来电话，问我怎么还没回来。我赶紧和妻子驱车回村。门口的台座上已经放了花花绿绿好几对灯笼。现在的灯笼多半是纸扎店里买来的，而纸扎店也很少纯手工制作，都是批发进来半成品稍作折叠拼装即成。记得母亲在世时，还跟邻居奶奶学折元宝，给家人炫耀她学了好几种折法。以前的纸钱也是自家买来白粉连纸用剪刀剪出来的，现在都是做工精美的印刷品了。我总觉得，现代化的丧葬用品与传统习俗格格不入。就像现在过年没有年味一样，所有的传统节日，包括清明节、中元节也渐渐失去了传统的味道。不过古今不变也永远不会变的，是血浓于水的亲情。

天色已晚，姑姑来了。她看到门前堆放的灯笼，让我在其中点上蜡烛。中元节又称为鬼节，据说这一天地宫打开地狱之门，无数鬼魂涌到阳间度假。点上灯笼是为了给自己去世的亲人照明，让他们可以顺利回到家里。家中没有蜡烛，只找到一个手电筒，我问姑姑把手电筒放进灯笼里照明是否可以，姑姑不置可否，我只好去村里小卖部买蜡烛。走到半道上，姑姑打电话让我回来，说是不用买了。我以为姑姑找到蜡烛了，回来一问，原来是姑姑想通了，这大门口灯火通明的，哪里还需要和没电的过去一样点蜡烛照明。与时俱进是社会发展的必然，传统节日仪式的改变也是大势所趋，再怀旧的人也不能一味固执的墨守成规。

第二天早上，妹妹一家人回来了，我们带上灯笼、纸钱和供品去上坟。半道上看到村里有一人家房门紧锁，大门口放着几对灯笼在风中凌乱。这家的男主人去年得病去世了，女主人和孩子都去了外地打工，看来很少回来。还看到一个人家，同样房门紧锁，门口的水泥台座上用砖压着一些纸钱，那应该还是大年初二时村里人送的。当地的风俗是，人去世后三年内，每年初二亲人要上坟祭奠，村里人也会这天到家里送纸钱。这家的男主人去世，女主人生病长住女儿家，儿子在外地工作，一年也很少回来。当下随着年轻一代外出工作定居，村子里空心化愈来愈严重，年龄大的人注重的旧习俗，在年轻人眼里已经淡化了。我们刚走出村，碰到一个村人，惊奇地说你们上坟怎么不戴白布头巾。我们恍然大悟，尴尬不已，赶紧转回家中，戴好头巾重新出发。

到了沟里果园，只见杂草丛生，已长了一人多高，树上的苹果落了一地。父亲在时，虽疏于管理，果园还不至于如此荒芜，如今这般的破败荒凉，令人不胜唏嘘。父亲去世后，曾有村人要承包这块地。我考虑再三，还是拒绝了。父母亲都葬在这里，我对这块贫瘠的土地有着过于深厚的感情。当然，田地撂荒也不是事。田园将芜，胡不归？我筹划着将地里的果树伐掉，栽上泡桐树，挣不挣钱无所谓。将来退休了，归耕田园，种点菜蔬，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岂不是理想的诗意田园生活。

不到一年时间，父亲坟头已是草色青青。妹夫手持铁锨，将父母坟头的杂草清理干净。妹妹摆上煮饼绿豆糕等供物。我点燃纸钱和灯笼，大家磕头叩拜。我的外甥当兵第三年，刚刚由特种兵转为海军陆战队士兵。这次探亲回来，正好赶上中元节，特地前来祭拜外祖父外祖母。就在一个月前，我儿子也刚刚考上公务员，现在已正式入职。两个孩子都是我父母的宝贝，母亲去世时他们都还小。父亲去世时，他们一个当兵远在河南，一个在省城太原复习备考。因为当时正值疫情，他们无法赶回来。现在，两个孩子一文一武，都事业有成，前程似锦。父母若泉下有灵，该会多么开心。

青烟袅袅，渐渐散尽。大家怀着沉痛的心情准备离开。没有人去收拾祭品，妹妹说就留在那里吧。表弟说还是带回去吧，不要浪费了。姨父姨妈如果能吃上，别说几包点心，就是拉一车都行。是啊，阴阳两隔，再孝顺的子女也痛苦无奈，没法去弥补了。

上坟回来，亲戚陆续离开。我和妻子留在老家，思谋着采摘沟后面的花椒。第二天一早，我和妻子拿着剪刀和篮筐走进深沟里。只见荆棘丛生，藤蔓缠绕，草深过膝，道路无觅。沟两旁的构树尽情的舒展臂膀，遮天蔽日，挡住去路。我只好寻来镰刀斧头开路，艰难深入腹地。好容易找到花椒树，却见大半已枯死，仅余的活树也有气无力，蔫头耷脑，枝头零零散散挂着几颗花椒。我吃惊不小，这些花椒树是遭遇了什么情况，方落得如此境地。难道花椒树有情有义，听闻老主人逝去，也不肯苟活世间吗？这当然是不科学的说法，我却宁愿选择相信。

花椒树多刺，长得又高，采摘起来太困难了。沟里蚊虫众多，好容易看到活物，不要命的只管叮人。很快，胳膊上全是包，脸也红肿起来了。父亲每年采摘近一个月，辛苦艰难可想而知。我和妻子只采摘了一天，看枝头所剩无几，便草草收兵。晾晒后仅获得二斤多，与往年的数十斤不可同日而语。后来我想了想，主要原因应该是父亲去世后，沟后没人打理，使得杂树狂长，在遮住阳光的同时，还死死缠绕住花椒树，使花椒树不能进行光合作用，甚至难以呼吸，导致无法生长。

这沟后面的田地是父母领着我们开垦出来的，父母走了，那就还田与沟，还树与沟，让这里恢复自然原生态吧。尘归尘，土归土，人活一生，不也最终回归土地，回归大自然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