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份泛黄的进修表_散文_鲁玉琦

四十多年前的一份进修表，历经岁月的侵蚀纸张已经泛黄，边缘已有虫蚀样残缺，我却珍藏在箱底，每次搬家都像藏匿宝贝一样再次收纳。每当看到它我都会思虑万千，重温人生新征程的起始点。

1981年元旦后，我去县卫生局探听进修的事，柴副局长一见面就兴奋地对我说：“进修的事办妥了”，我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地，所有的急躁和烦恼都烟消云散。接过进修表，打开一看红彤彤的印章引人注目，一个是“长直人民公社卫生院”的推荐章，另一个是“垣曲县革命委员会卫生局”的审核章，最后一个是“运城地区行政公署卫生局”的批准章。三枚印章仿佛是三道衙门，顺利通过实属不易。霎时间激动的泪水差点掉在进修表上，控制情绪后发自肺腑对柴副局长说了声“谢谢”。

一年前，有位少儿胳膊肿得像耙疙瘩，检查确诊肱骨外髁骨折，几经周折都复位失败，无可奈何告诉家长“转院治疗吧”。家长找来一位“神医”，手放在手腕处揉捏一顿，喜眯眯地说：“筋一理顺，骨折就复位了”，大家感到一阵神奇，X光片一出，依然是外甥打灯笼——照旧（舅）。“神医”再次理筋复位，神秘地说：“这下别再拍片了，X光一照骨折块就错位了”。半年后，患儿胳膊落下了残疾。我虽不是江湖庸医，也是一名无用的玍古，心里像吃进了苍蝇，一想起来就恶心、愧疚。我紧迫需要进修的想法告诉柴副局长，他联系单位，办好了这份进修表。

妻子好心规阻“明天就是腊八节，春节后再去吧”，我的心已经飞向远方，等待一天比一年还长。幸好听说公社种子站有去永济卿头拉棉种的卡车，途经运城解州，那个年代交通不便，若能搭上顺风车既省钱又方便，实在难得。连夜收拾行李，什么被褥、衣服、生活用品……用床单包裹了一大包。半夜起程，我怀揣进修表坐在卡车上，寒冬腊月的风特别尖，嗖嗖直往骨子里钻，牙齿不听使唤一直磕碰打颤，又不好意思让司机停车，无奈解开行囊，一头钻进被子里。五个多小时的颠簸后卡车停下来，司机告诉我“解州到了，你下车吧。”

我睁开惺忪的眼睛，望了望东方橘红色的太阳，伸了伸僵硬的双腿，背起行李，像一位找活干的民工，一步一挪向解州骨科医院走去。走进院办，掏出进修表，郑重地递给工作人员，那仿佛是一张走进解州骨科医院的通行证，工作人员热情接待，安排住宿，领着我来到一座古式建筑前，墙壁有脱落痕迹，老式宽阔的木格门，散发着浓郁的历史气息，打开房门，一溜简易的床铺连在一起，十几个进修生都拥挤在这里，和读初中时同学们睡地铺差不多，我被安排在一个墙角。

住在庙宇，心里有些怯势，一个人待在宿舍不寒而栗，我把想法告诉了旁边的室友，他笑着说：“这是关老爷的‘君子亭’，能住在这里也是运气呀。”我暗自思忖，接关老爷的灵气，励志自己一身正气为人，一尘不染为医。

工作人员又领我到骨科办公室，开窗就看见结义亭，心想：医院效益好，莫非是关老爷带来的好运。工作人员将我的进修表交给一位中等身材，面善憨厚的张大夫，他就是我的第一任老师，连忙谢过师傅。

不知不觉到了年根，进修生陆续回家，我犹豫不决，虽然交通不便成为一大障碍，但我更舍不得屁股还没捂热的板凳，舍不得环境造人的良机。

除夕夜，“君子亭”的宿舍一片寂静，我初来乍到，孤独无助，一个人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没有一点睡意。“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的感觉就像是一把火焰，越燃越烈。我思念慈母，儿子不在家年迈人肯定会泪流脸颊；我思念妻子，家庭的重担落在她一个人身上，辛酸时会唠叨几声；我思念两个聪明伶俐的女儿，不知道春节能否穿上新衣服？悲伤的情景在眼前晃悠，鼻子一阵酸楚，眼泪像雨滴一样嘀嗒着。

擦干眼泪，思忖几天来的耳闻目睹，中西医结合治疗骨折是本院的特色，手法巧妙、复位准确，少数失败者采用手术治疗，一些高难度手术在这里也是牛刀小试。我的选择没有错，这座医院就是我梦寐以求的进修地，这份进修表没白填。

春节期间人们出行频繁，交通事故随之增加，初二那天就有十几个骨折病人，我和张师傅值班，别人都回去了，学习的机会留给了我一个人，再加上有一定的基础，很快掌握要领，得心应手，受到师傅连连称赞。

张师傅曾在天津医院进修，主攻方向是手法复位，经过正规训练，手法独特，深有造诣。张师傅毫无保留地言传身教，整复前传授手法过程，整复中指导复位要领，他的话我悄悄记在笔记本上，夜里躺在床上像放电影一样，对白天的病人再捋一遍，总结经验，汲取教训。师傅看我进步很快，十几天后，遇到一些简单的骨折，整复的位置常常让给我。位置迅速的转变很重要，我的机会来自春节放假，人生就是这样：一个举措，一个细节，往往会改变一生。

“五一”劳动节后，我结束了手法整复组的进修，进修表移交给“大李师傅”，骨科有两个李大夫，俗称“大李和小李”。大李是解州骨科的权威人士，任骨科主任，名声显赫，被誉为“骨科一把刀”。

李大夫也是天津医院进修回来的，上世纪七十年代中西医结合治疗骨折的泰斗人物是尚天裕教授，万荣人，任天津医院院长。“月是故乡明，人是故乡亲”，解州骨科医院抓住先机，利用老乡优势选派人员进修，培养人才，振兴医院。

帮我办进修手续的柴副局长和大李是同学，出门人善于套近乎，我以此为契机，拉近和师傅的距离，希望得到他的好感。我去后是第四个徒弟，上手术想递个器械都很难，时间一久，有些沮丧，站在旁边看手术，徒增无奈之恨。我是进修生，时间有限，不同于他们自费生，没有时间限制，内心难受得像针刺一样，表面还得强忍着。暗示自己，只能用拼搏的精神创造机会，用一颗赤诚求学的心感化师傅。李师傅忙于手术，常常顾不上写病历，不用吩咐，我主动写，有不懂的地方查书，力求书写工整，真实记录，师傅看到我的表现，的确可以当好一个助手，逐步调整，名次一步一步朝前排。

进修学习却没有骨科方面的书籍，三番五次去书店只买到一本《骨与关节损伤总论》，我如获珍宝，爱不释手，白天看，夜间读，重点部分蓝笔圈来红笔点。又向师傅借来《临床骨科学》，逐字逐句的读。关公夜观春秋的塑像常常在我脑海浮现，他头戴夫子巾，身穿龙袍，左手扶膝，右手捋着胡须，一双丹凤眼瞟向窗外，他在看星空，想汉室，谋天下。关公的学习精神给了我启示，看书要多想，让书本知识变成自己的思想，并用于临床实践。

我终于从一名观摩者成长为第一助手，李师傅让我们阅读他进修时的教科书《骨科手术学》，书本里的图谱里有神经、血管走行，肌肉层次……，这些宝贵资料，回去没有咋办？春秋楼神龛暖阁的板壁楷书给了我提示，清朝秀才能在木板上镌刻一万八千多字的《春秋》，且字迹工整，没有一个错别字，我为什么不能抄书呢？上街买到一薄纸本子，誊印在书本上，用不同颜色的笔勾画出手术图谱，红色的血管、黄色的神经、蓝色的肌肉、虚线的切口，清晰易懂，一目了然。至今我都珍藏着，虽然后来有了印刷书籍，我还是想翻阅一下自己的笔记，似乎养成了一种习惯。

又到了冬季，一位儿童肘部骨折，和二年前耽误的小儿骨折一模一样，师傅说：“肱骨外髁翻转骨折必须手术。”我推患儿进手术室，按照常规洗手、消毒、铺单……我坐在第一助手位置，手术刀放在醒目的地方，等待师傅主刀开台。只见师傅穿好手术衣，神采奕奕地走过来，用膝盖轻轻顶了我一下，我疑惑不解地望了望师傅，“今天你主刀吧”师傅低声细语说。平生第一次主刀，心里像开了花一样，这是我多年的梦想，终于实现了。告诫自己：一定要细心，一丝不苟，精确无误，决不辜负师傅的一片好心。手术快结束了，我检查复位满意，固定牢靠后缝合伤口。整个手术顺畅，师傅瞅着我额头的汗珠，会心地笑了。

1982年的春节临近，我一年的进修生涯即将结束，师傅大李在进修表的科室一栏写下了良好的评语，“熟练掌握骨折手法复位，能开展四肢内固定手术……”院办公室也给予较高的评语。我像一块锈铁，在解州骨科医院的熔炉已淬炼成钢；握笔杆的手，经师傅们训练教诲拿稳了手术刀。

进修表又多了一枚“解州骨科医院”的公章，红色印章增添了进修表的含金量，这里有我的辛勤付出，也藏匿着关老爷神灵的佑护。责任编辑  景嘉欣图文编辑  景嘉欣
 

作者简介
鲁玉琦  垣曲人，与共和国同龄，运城市作协会员，曾任垣曲县新城骨科医院院长。部分作品在《山西日报》《运城日报》《运城晚报》刊登，常在《作家新干线》《黄河原创文学》等多个网络平台发表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