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豆芽瓦瓮_晋永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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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4-8-31 16:35:27 | 查看全部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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豆芽瓦瓮_晋永红
豆芽瓦瓮_晋永红
 麦子半黄时,从屋里头拾掇出一个老物件,注满水,种上了一枝观赏莲。过了些时日,长出几枝莲叶,亭亭玉立的,见过的人都夸好,并追问盛莲叶的物件是在哪儿淘的?

其实,那是祖母在世时,用来生豆芽的一个小瓦瓮。为了保有念想,我一直没舍得丟。

早先年,乡风淳朴,巷子里谁家起房建院、垒墙盖厦……邻家比舍的都会前来“助忙”。尤其是遇到立木上梁的紧要日子,“助忙”的人更多。小家薄业的主家实在没有能拿出手的东西待承人,便会提前生一瓦瓮豆芽。在那个咸芥疙瘩丝唱主角的年月,豆芽真的是稀诧菜,只有过年或者在宴席上才能夹上几筷子。到了“立木”这天,主家一大早从集上割回一小吊肉,切下一点肥的作臊子,剩下的丢进锅台上的后锅里去煮。然后端出一瓦瓮白生生的豆芽,交给帮忙的婆娘们。麻利的婆娘把豆芽焯过水后放上姜蒜末,再盖把辣子面,用热油“滋啦”一泼,淋上些柿子醋,拌匀后便抄到碟碟里头,垒成鼓鼓的塔尖。紧接着又用碗底把刀子磨利,捞出后锅里煮熟的肉,切成薄薄的“大片”,围着豆芽苫一圈,便制作出一个令人垂涎的“攒盘”来。天色擦黑,大功告成的匠人师傅和助忙的人在豆颗大的油灯下围坐两三桌,在主家连声“吃好、吃好”的叮咛声里,就着“攒盘”,几杯薄酒落肚,便红脸赤脖子地絮叨开来……这算是“小事”。若是碰上婚丧嫁娶的“大事”时,努圆了的主家,整置出的几桌“扣碗”席,是用来款待头面人物和要紧亲戚的。其余人等,只能用些做席剩下的猪油炒些豆芽来将凑了,巷里人称之为“坐底菜”。席面“薄”了,自然就费豆芽,主家便提前几日把绿豆舀上送到别人门上,让人帮忙。

替主家生豆芽是个细致活,也是个良心活。手拙的婆娘,生出的豆芽不是细丝丝长,就是短把把粗,实在是拿不到人前头去;心短的婆娘则会昧两把绿豆当籽颗,来年点到自家地埝上去。祖母为人厚道实诚,心儿也巧,常是替东家、西家生豆芽。送过来的绿豆,祖母都要先簸一遍,再拣一遍。烧上一锅滚水后,把绿豆倒入盆里,边泼边搅……直到插入手指不烫时方才停下,然后蒙上厚褥褥,放到炕角的火圪头去。第二天早上换完水,胀起的绿豆中间都裂缝了。继续蒙严放好后,祖母便请出心仪的宝物——豆芽瓦瓮,用换下的水清洗里外。青灰色的豆芽瓦瓮不大,敞口薄胎,下部有个眼,是用来沥水的。洗完后,祖母便把眼堵上,放上半瓮清水去浸。挨到第三天换水时,略微露芽的绿豆便被倒入了瓦瓮中,沥完水后继续蒙严放好。祖母一般不用洋瓷盆与和面盔,洋瓷盆薄,容易烫伤,生成的豆芽丝丝蔓蔓的不展延;而和面盔太厚不透气,生下的豆芽又短又粗不起眼,都不胜小瓦瓮。满七日时,主家的好日子也到了。豆芽在祖母的呵护中长满到瓮口了,瓷实地几乎要把瓦瓮给撑裂了,白生生的,晃人眼。不待主家上门取,祖母便抱上瓦瓮,颠着小脚给人送过去,从不落话把。

小时候,看到祖母生豆芽,是我最乐于见到的事。幼小的我便算计着再熬几天就能拽上祖母袄襟去混肉片吃了。印象里,给六尔家生豆芽的回数多。常记得六尔妈端一老碗绿豆进门就亏欠地对祖母道:“呀……婶子,可又要麻烦你了,咱三娃子今儿个‘出帖’哩,日子搁到初九了……”要么就是四娃、五娃……她生的娃多,六男一女。黑瘦黑瘦的六尔妈脑勺后挽个髻,走路生风,干活从不弹嫌,水里泥里不避,是个与汉子家挣一样的工分的女强人。但却不受厦后头的三妮妈待见。三妮大是生产队里“跑外的”,常年住在绛州澡堂子里给队里的石灰窑上寻销路呢,屋里光景很是滋润。三妮妈人样好,生得白胖富态,吃穿都很讲究。任凭队里的活再忙,都不能耽搁晌午那顿“炒菜饭”。“炒菜饭”细曲费时,吃完常误工。可人家就不指着那几个工分过活。日子久了,社员们对照着队里的几个懒人编排道:“懒怂、病号、气管炎,三妮妈爱吃炒菜饭……”队长私底下批评三妮妈,更是要求她向厦前的六尔妈看齐。三妮妈心里便恨上了六尔妈,时不时地寻个“说头”,两人就开一火,慢慢便横下了死仇。虽说门前厦后的,但两家人不言喘、不来往、不共事。

嗐!说来任谁都难信。不知啥时候,年龄相仿的六尔和三妮好上了,两个娃一死一活地就要在一搭里呢。没法,六尔妈硬着头皮托媒人去提亲,结果可想而知。打正月底说到麦罢,三妮妈非但没吐口,更是立在巷里拍沟子打胯地指着厦前海骂,六尔家这回没人敢出来接茬。当时动静之大,连我这个刚上学的碎娃子都晓得了。

进入十一月里的某一天,巷里弥漫起一股久违的肉香味。回屋里一问,才晓得六尔和三妮的事定了,今儿个“出帖”呢。我很是惊讶。当天刚吃罢晚饭,六尔妈就端着谷堆一老碗绿豆进了门,碗未放下就亏欠地央求祖母了。祖母赶紧接了过来说,用不了这么多,平满一碗就够一瓦瓮了。六尔妈解释说不多,绿豆也没有顾得上簸,还有些皮皮在碗里呢。当祖母邀请她上炕坐一会时,她便称日子紧,屋里头活多的堆蛋蛋哩……两个人便立在锅头前谈起了六尔的婚事。灯底下,六尔妈愈发黑瘦的脸庞上泛起了喜悦的亮光。

正说话的当儿,门“吱哑”一声,挤进了三妮妈的胖身子,手里也端着平满一碗绿豆。六尔妈赶紧回身招呼,人家鼻孔轻哼了一下,算作回应,身子却径直走向堂桌,放绿豆碗去了。六尔妈便待不住了,尴尬地挤着笑脸,边朝外走,边巴结地对着三妮妈说:“你和咱婶子多坐一会,我先过去,屋里头活多的哟……”

送走一个,祖母便又招呼另一个到炕上坐。三妮妈嘴里说着不坐,却一屁股墩在了炕楞上,指了指案上的绿豆碗,又用胖下巴朝外努了一下问道:“这就我那亲家做下的人活呀?”嘴角一撇,满脸的不屑。我一向不喜欢三妮妈讲话的语气,便嚷着让祖母给我展被窝。我晓得这主儿屁股沉,这会子坐下,到半夜都不兴挪一下窝儿。

不知睡了多久,尿胀的我被三妮妈的啜泣声给惊醒了,朦胧间听到三妮妈诉说道:“……好婶子哩,不怕你笑话,咱那死妮子不妆人……有着哩……要不是,她一家子都跪下,看咱松这口吗?唉……咱人强事不强么……”祖母则在一旁劝说着。我不敢吭气,翻了个身又睡过去了。再醒来时,发现又尿炕了。

当豆芽再次长满了瓦瓮时,巷里鼓乐喧天,一派喜庆。两家中间被一道红帐子隔开,一身蓝涤卡服的六尔,戴了一顶时兴的军帽,斜披着红花,推着自行车,故意绕了多半个村子,从巷子的另一头进来,迎娶新娘子。我比新郎还兴奋呢,撵着迎亲的队伍去捡拾未炸响的鞭炮。坐未坐席我记不得了,光记得典礼时,炮灰抹满脸蛋的我,嗅着雪花膏的香味,一股劲地盯着新娘子看,眼光时不时地就会滑落到她的腹部……按理说,那个年龄段的我根本不具备理解那种事情的能力,可我当时真的是在琢磨那臃肿的红缎子袄底下,究竟装了一个啥样的,能让三妮妈涰泣的东西呢?

天冷了,我把豆芽瓦瓮腾空后,又扣在了桌子底下。闲暇时,偶尔瞅一眼,仿佛又看见了巷子里的许多往事,瓷瓷实实地从瓦瓮里长了出来,像豆芽一样,白生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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