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事_散文_薛慧丽

小满才过，温热的大地上到处焕发着属于盛夏才有的簇热光芒。为春而生的大片大片的新绿显然已经沉静下来，在新一轮的季风中变得安宁和恬然。千娇百媚的花朵接收了整整一个春天的夸赞，此时竟悄悄低了眉眼、用心细数着剩余的时光。

我戴一顶被小孩子笑成是“养蜂人才戴的帽子”出门，慢慢融入这初夏的炎热里。虽然丑，有了它，就可以抵御一部分灼烈的日头，就可以稍作悠闲地漫步在这树荫斑驳的人行道上，一边走，一边看看到处的风景。虽然一切都好像是老样子，熟悉的高楼、葱郁的针松、寂寞的店铺，忙碌的人群……当然，我还是发现了不一样，不远处一辆被几个人头围扎着的三轮车上，隐隐祼露出一抹亮丽的颜色。它们像久违的儿时伙伴那样，熟稔、亲切，一个抱儿猛地扑入我的眼帘。是整整几箱子黄灿灿的杏子。

我家的白甜杏大约也熟了吧！虽然没有眼前的杏子这样大和招摇。但是它的味道永远是最古老和正宗的。想想老家吧，在紧依着南山脚下的莆莆田野里，一定坡上坡下、枝头树梢地挂满了嘟噜的杏串儿，在阳光和风的整日撩拨下，整个杏林都会荡漾在柔和的金色光圈里。绿盈盈的枝叶间，挨挨挤挤的杏子一个个长得圆润水灵，面上总是挂着羞赧的绯红。自从父母亲在小树苗成活后给做了第一次嫁结，它们的这幅俊秀模样就再也没有改变过，嫣红、粉白，薄如轻纱般的鲜媚和亮丽。它们的味道、十年如一日般隽永忠实。向这清透的玉果，轻轻嗑齿咬开，花香般的水汪清甜、如玉浆般瞬间裹满齿颊。

忽然间就想起母亲了。自从有了记忆，这世间所有能尝到的美味，大多是母亲给予的。何况这每一枝都散发着淡淡香气的动人的红杏，都是经过母亲的细心呵护、一天天照看着长大的。曾经的小树苗已经长得坚实茂盛，每年都可以结出数不清的杏子了，只是再也看不到母亲在树行里忙碌的影子。也许从此以后，每把一个诱人的杏果填进嘴巴，却再也无法品咂出记忆中的那份甘甜了。

每年的端午前后，村子的南野里不停传来布谷鸟叫声的时候，大家都知道，杏子要熟了。母亲便提前备好摘杏子的小篮子或者布袋，还有售卖杏子的大竹篓和送亲戚的大小纸箱。父亲也要用坚硬的铁丝弯出好几个结实的挂钩，人站在高处摘杏的时候需要把篮子挂在树杈或枝上的。从那时起，我就开始一天天盼望着杏子的成熟，小心翼翼地、把树上数不清的红灯笼一个个摘下来拿在手心，感觉就像摘到天上的星星那样美妙，令人神往。

可是还没等我从摘星小仙女的梦中醒来，“一夜南风起，小麦覆陇黄”，田里的麦子大片大片地被催熟、熟透，一颗颗饱满圆润的麦粒好像顷刻间就要崩出麦穗，落在地上了。原来布谷鸟吟唱的不仅仅是“杏黄-杏黄”，它叫嚣最多的应该是“麦熟-麦熟”。毕竟吃饱饭比吃杏子要重要得多。所有的人都奔忙在火热的麦田里，日夜赶着收割。如果来不及，这时候，老天再刮一场风或者下一场雨，那种痛彻心扉的损失，对每一户贫苦的庄稼人来说都是一场不小的灾难。

于是，虽然喜欢天上的星星，还是先做个现实版的“灰姑娘”吧。心中的“杏事”暂且搁下，父母亲忙着收麦子，我便在灶间手忙脚乱地生火做饭，顾不上菜的味道如何，也顾不上把厨房搅得多么狼藉，只要能把生的煮成熟的，浑身疲累的父母亲回到家能吃上顿现成的，就算“大功告成”了。当然也不排除，有一天一起帮忙收麦子的三叔用筷子夹了口我炒的“醋溜白菜”，直接脱口而出：小丽，这菜还是生的呢，谁教你做的饭？谁教我做的饭，当然是照着妈妈的样子一步不拉炒的呀，结果却大相径庭，我一时懊恼，羞愧得不知如何是好。等把那些沉甸甸、颤巍巍的麦穗都转移到麦场上，大人们总算可以喘口气了。田里只剩下一片片光秃秃的麦茬时，母亲便想起来派我去照看那些杏子了。

村里一大半人家都有自己的杏树，不论是队里分的还是后来栽的，乡里乡亲的，偶尔没有的人家过来尝几个或者摘走一小袋子也正常。那照看什么呢，当然不是要赶走路过偷吃的鸟儿，母亲说，鸟最灵性，它们永远只愿意吃最好吃的那一树。被麻雀、喜鹊、或者猫头鹰凿过的杏子，反而可以证明谁家的杏子最甜呢。那迎着头顶的大太阳，整天坐在树下像“守株待兔”的农人一样，看起来百无聊赖，实则是为了防止那些慕名而来、带着大小口袋、不懂青熟就将杏子糟蹋得遍地的小商贩们。我们村的杏子在方圆百里，在镇上县城里都算是小有名气的，也能卖个好价钱。可有时也想不通，就算真来了几个年青力壮的陌生人来非要摘我家的杏，我一个小孩子能拦得住么？隐约也听说过一些好像很遥远又很真实的故事，某天的某个村庄，有个女孩从早晨出去田里劳动，晚上也没回来，家里人到处找不见……于是便害怕起来，尤其是太阳公公不动声色地、将脚步一点点挪到我的正头顶，低头看见自己的影子蜷缩成一个同心圆，恰巧堰上坡下一起看杏的邻居玩伴一个都不在的时候。天空静悄悄的，大地也是静悄悄的，只有呼啦啦的山风将四周的树木推搡得东摇西摆。我被围在一个绿森森只有仰头才能探得见蓝天的神秘盆地里，看不到一个人影。远远听见下面的村庄里传来一些细细索索、嘤嘤嗡嗡的喧哗，是人声、车辆声、打麦场上机器的轰鸣声……可惜都和我隔了那么远，一切都是模糊的，只有眼前的恐惧是清晰而真实的。我想迅速跑回家，当心里突然冒出这样一个念头，并试图实施的时候，立刻脑海里浮现出层层叠叠的画面来。画面一：我刚离开，便有躲在暗处的坏人窜出来将我家的杏树糟蹋得七零八落、惨不忍睹；画面二：父母亲正在麦场上汗流浃背、艰难地打着麦子，见我突然回来，冷不丁问，地里有人换你了？今天杏子熟得多吗？我一时语塞，随即被自己的胆小如鼠羞得面红耳赤，吱吱唔唔。画面三：出门前，我兴奋地问母亲，妈，这杏可以卖很多钱吗？母亲笑笑，卖不了几个钱，但总归是一撂庄稼，得好生收了。

这放电影似的一幕幕，瞬间让我否定了之前的想法。于是我想给自己壮壮胆啊，站上杏树地最高处的那条堰棱上，将双手在嘴边合成喇叭喊：

“啊啊啊—。”

“啊——啊——啊——”呼啸的山风立刻将我的声音撕成几段，“唧唧、啾啾—嘎——”同时还招来了阴森森、有节奏的鸟叫声，好像更害怕了。我试图将自己隐藏起来，便躺倒在一张泛白的从家里带来的破旧床单上。身子陷在凸凹不平的土圪垃地里，由下而上升腾的热气竟然让我慢慢放松了心情。面孔朝着高远的蓝天，我的心也空荡荡的，什么也不用管。那些还没有收进粮仓的麦子、想象了许多遍的偷杏人，开学了还没完成的作业，各种现实的虚幻的天马行空的想法往往都终都回到原点，也是我曾经一个人在心里默默想了无数遍的问题：是谁让我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我会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我的未来会是什么样子。虽然还是一个对这个世界深觉茫然的孩子，却常常为不能坐一次火车耿耿于怀；虽然我天天吃着家里的粗茶淡饭，常常为不能进一个像样的饭店吃一顿饭而感到贫穷；虽然我小小年纪就要跟在父母身后面朝黄土背朝天下地干活；虽然我常常因为自己不能买上一件像城里女孩穿的裙子而感到深深的自卑，可是，我还是下定决心，要走出这个小山村，我要成为和黄土地里刨食的父辈们不一样的人。不论这个想法和决心在当时是多么的幼稚和傻得不着边际，在一段时间里，只要闲着我就会想起它。想着想着，一双眼睛就被身下这片火热的土地给熏腾得发困、逐渐迷糊起来，依然觉得到田土里的蚂蚁旁若无人、一会爬上我的胳膊，一会爬上我的腿，六月的骄阳穿透稀薄的枝叶，窥见一个无知、自大，和实在茫然的少年的心事。

那时候我多大？九十、十岁、或者十一岁了。实在记不清了，因为照看杏树、看着它长大、成熟这件事，贯穿了我的整个童年。

也有乐趣横生、玩得不想回家的时候。这种开心往往都是和小伙伴们一起。找一块平整的沙土地，我们分别垒起自家的院子，然后做邻居。院子里有上房、厢房，烧火做饭的灶台。围墙上用野草花修饰了一番，我们都兴高采烈地说像宫殿，其实现在想起来就是一道篱笆墙。墙壁、灶台是用碎石块垒成，屋顶需要裁出好多根均匀等齐的小树枝做檀子，然后上面盖上厚厚的树叶。我们还各自设计了自家的后花园，就是一个小柴门通往一个围成圆形的篱笆墙的沙地上插满了各种采摘来的小野花。黄色的小金菊、粉红色的打碗碗花、还有紫色的蒲公英。房子建好了，我们都很正式地邀请对方来家里做客，一起做饭，然后再去对方家里参观……面对自己精心搭建成的美丽家园，我们变得非常客气和彬彬有礼，俨然真的成为这一座座宫殿的女主人。

大自然真的是一个神奇的宝藏，它让卑微的我们变得富有；它让贫瘠的童年变得辽阔，它让那些落满汗水和泪水的日子从黄土地里，发出锃锃闪亮的光束。夕阳西斜，落日的余晖将我们的“家园”熏染得梦幻幽远、呈现出童话里才有的富丽堂皇。凉爽的晚风习习吹来，我和小伙伴们都舍不得回家，舍不得和这十分愉悦的时光告别。

我们每天都去看杏，却并没把它当回正事。我们关心太阳在天空行走的路线，仔细倾听风穿过树林的声音；我们关心什么鸟儿叫得最动听，一起叽叽喳喳非要分辨出地上的蚂蚁群里哪只是首领；我们关心哪片菜地的黄瓜嚼起来最清脆，关心距离我们不远的坡下有一丛晶莹透亮像玛瑙一样的红果果。闹腾累了，就一起跑去堰上那棵大柿树下，观看一群大姑娘她们手中花花绿绿的刺绣。她们不是总在那里的，大部分时间是顶着家里的主劳力，在粗砺炎热的麦田或者热浪滚滚的打麦场上劳动。于是，她们一来，伙伴们就赶着去凑份热闹。嬉戏的鸳鸯、绿叶红花的荷塘，美丽和温馨同时被她们的巧手一针一线地勾勒出来，让我们这些小不点极度地艳羡。她们一边干活，一边轻声地聊天，被风吹日晒得透着黑红、却依然十分秀美的脸庞上不时露出甜密的笑来。据说是做嫁妆呢，对嫁了娶了这些神秘又遥远的事情还一知半解的我们，就当听“西湖美景”，总归一切都是新鲜的。

早晨我踩着湿漉漉的青草离开亲切的村庄，迎着山尖尖上那轮初生的朝阳，开启充满无限期待的一天。傍晚站在被炙烤得温暖的田垄上，看天边那烧成火的云霞……杏子不知不觉在一点点成熟，等到大人们拉着大筐小筐来地里摘杏，那种期待已久，想象了无数次的神圣欢乐的场面，对我已经失去了最初的吸引力。

父母亲将散发着馥郁清香的杏子一筐筐、一箱箱地装满，最上面铺盖一层厚厚的杏叶，再用小平车、自行车运到村口、邻近的镇上、县城里，亲戚朋友家。那白里透着红、酸中带着甜的味道常常被夸得赞不绝口。那种时候，心里总会生出短暂的小小的骄傲，想着父母也与我一样吧。方圆百里千里数不清的杏树林，唯有我们家乡这方热土产出了与众不同的又漂亮又好吃的杏子。然而片刻过后，那种优越感就荡然无存了。繁忙沉重的麦事总夹杂着杏事。父母亲起早贪黑，吃不好睡不好，在火热紧迫的麦收季节，无论如何操劳疲累，也要完美地收好杏子。整个麦天只穿一件背心的粗犷的父亲，裸露的肩膀和胳臂被晒得脱掉一层细皮，那些刚刚撬起的黑棕色和已经掉皮的白皙皮肤组成了一幅令人不敢久视的斑驳的图画。它让我心里难过，也让我再也难以启齿提出任何一件物质上的需求。年轻的母亲那么好看和苗条，也必须像个强壮的男人一样，蹬一辆满载着杏筐的旧自行车，在还是满天星辰的黎明中，颤巍巍爬上每一道高坡。她可以奋不顾身地掂起一百斤的粮袋，也会在面对顾客的挑剔时桀然一笑。当父母亲在清凉寂静的深夜拖着一身疲惫回到家中，我和姐姐总是想极尽所能地让他们吃好点。当然我炒的菜也许不够好吃，熬的粥常常是稀一顿稠一顿总是把控不好。可是，这样做了，也许能让他们舒心一点。不论白天在外面有多么嘈杂辛苦，回家的夜晚都是安宁和幸福的。温和的灯光下，母亲将布袋里大小、新旧不一的毛毛、块块人民币一股脑儿倒在干净的炕头上，然后一叠叠分类、细心收起。数一遍、总共也没有多少钱，然而母亲总是又平静又和蔼地和我们说笑，要是咱家的杏再大点就好了，就可以多卖点钱，要是把杏带到城里就好了，那里人多，有钱人多，就可以多卖点了。看着母亲已经十分发困的眼睛，我们不置可否。父亲说，赶紧洗洗睡吧，明天还要早起呢。

明天，又是一个同样辛苦和奔波的明天。在我们的眼里，父母为什么总是那么强大、无所不能？直至今天，也许我们都不能完全明白，因为他们吃过的苦，受过的累，走过的坎，远远比我们多得多……

家乡的杏子熟了，我想尝一尝那白里透着红、酸中带着甜，梦中也飘着香的熟悉味道，更想站在南野的高堰上，放眼望一望曾经生我养我的那片热土。

作者简介:

薛慧丽，山西运城人。随心生活，喜乐文字，崇尚简约。作品在报刊、网络平台时有发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