套门_散文_临猗 钟建国

村子里很早以前就三条大巷，南巷北巷和中间行，而我就出生在中间巷的中间户。

中间巷属老巷，巷不算宽也称不上窄。一条巷子，几多院子，两边全是人家，隔着院墙房屋相依相连，左胳膊胯右胳膊似的。房子或窄或宽，或灰或黑，高矮相差无几。一座院子，几多兄弟姐妹，西厢房住不下，就去住东厢房，盖有上房(主房)的家还真不多。出了厢房门，走过窄窄的院心，穿过三步五步的窟洞，去大巷，就先出套门。

那时候，家家的门楼都是青砖灰瓦，白灰勾缝，高高低低，宽宽窄窄，套门也就大大小小的不一样，可都是开的左字门，还一个一个做的都是单扇门，黑漆漆的，像是用调稀的墨汁涂过的。套门的门框肥肥实实，四周用砖包裹着，门扇厚厚重重，由两三片杂木板拼成，门后有三横两竖方木格子把木板紧紧地关联到一起，还有一道尺把长，方形木条做成的门栓。套门简单朴实且粗糙斑驳，仿佛一张张垂垂老者的脸，青筋爆突苍老憔悴。门前面，手掌大的铁环嵌钳于门扇中上部一侧，上面常年拴着个铁链子，离家出远门，铁链子往门框上的锁鼻子一扣，一把长长的涂有铜颜色锁往上一挂，连钥匙都精美得有样子，你锁了，人家就懂了。钥匙就放在门台上，用砖压着，没有人去在意，更没人去惦记。



出了套门，从东往西看，巷有三百多米，从西往东看，也是三百多米。一户一户的，门坡长短都差不多，巷子就那么宽，再长的门坡也不会伸到巷中间，门坡高低就不好说了，有的家门坡高，砖铺的，得走两三个台阶才能进套门，有的家门坡低，小坡坡，黄土填的，常年累月踩过来踩过去，干硬溜光的。

门槛有迈的，没买的，就插在套门下面，木头做的长方形，挺结实的。有了门槛，套门就不用紧紧地擦着地，开门声吱吱呀呀地也好听，关上门，门槛与套门是严丝合缝，猫猫狗狗的很难钻进来。左邻右舍的，没事窜窜门也是常事，不咸不淡家长里短话聊一通，送出套门，嘴边一句：常来啊！这头刚下得门坡，笑着说:我这一天天地窜门，怕是把你家门槛都踩平啦！能说会道的才风趣幽默呢，一个说：没事去我家串门呀！一个回复：不去啦，你家的门槛高，攀不起。识文断字的教书先生最会咬问嚼字:槛如同坎，门槛是人的肩膀，不能轻易踩，只能迈。娃娃们可不管这些，套门上总有他们用土块、木炭、粉笔等在上面天马行空地尽情凃鸦，这些无厘的大作来去匆匆，无人注意它的存在，也无需关注它的内容。玩到高兴处，娃娃们要么坐在门槛上屁股使劲地晃荡着，要么爬在门槛憨脸颠着呆头呆脑地瞅着巷外，还有干脆几个合伙把门槛一头拔得老高，一不小心手在门槛掎角被套门挤的哇哇叫，还有的耍着耍着趴在门槛上呼噜噜地睡着了。

都是一个巷子的，低头不见抬头见，见面打声招呼，吃了没，干所去，一声问候，听上去是多么的舒服顺心，彼些相知乡近乡亲。若碰上下雨天，院里积下的水顺着套门左侧的水道急急地往出流，巷道片刻两边成了小水渠，路中间人走着也是一脚一粘泥。恰逢主人也被雨隔在另一家门下，或趷蹴，或靠墙立，或在门墩上坐一会，看见雨中跑的人，热情地喊着:快过来，避一会，这雨大的很。这一声，穿过窟洞，绕过上梁，让另一家听到，当家的从屋出来，烟递上，打火机点上，几个人就近坐在窟洞里小方桌跟前板登上，桌上有烟有茶，烟吞云驾雾般地抽着，茶慢慢地品着，人不紧不慢悠闲地谝着，谝天气，谝当下活计……

一户户的套门是关不住的一道风景，是一副翕动的嘴巴，诉说着悠悠岁月的点点滴滴，简简单单地点缀着村里的风景。

门开，日子也在展开。太阳还未露鱼肚白，随着门脑上的铜铃丁零当啷几声响，鸡们己等不及了，便一个个地扑闪着翅膀，伸长脖子，呼地一下便跑到门外空场，墙根下，草荒边，都是它们好地方。主人也是站在自家套门前扔些烂菜叶，撒点玉米粒，也或端出和好的麦麸碗咕咕咕一通唤，鸡们争先恐后往回跑，叨着抢着吃得欢。巷里的狗有时也过来凑热闹，吓得鸡们都扑楞楞跑得老远，狗转悠一圈，又扭头摇着尾巴，无趣地跑了，鸡们这才放心又回来吃食。鸡不是白眼狼，不吃昧心食，公鸡打鸣，喔喔喔，母鸡下蛋，咯咯咯，谁的活谁干。套门正对着通常是照壁，寒门泥砌，小康砖敲，一般家的就用砖表。离地两米再留个土地庙，不大，一两尺大小，就建在厢房照壁的墙上，下蛋的母鸡也是选个好地方，遮了风挡了雨，还能献殷勤早早地向主家报喜。一来而去的小庙成了鸡窝。

生活在这方水土的村人，喝着一脉的井水，听着一个曲调的蒲剧，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从不怠慢地里的庄稼。当落日的余辉映满西边的时侯，才去地里往回赶，或肩扛着耙，或手提着锨或锄，或背着耱，一只手还牵着牛。上了门坡，迈进门槛，进了自家的套门 ，农具放好，牲畜槽上一拴，趁也明也暗的黄昏，顺手拿起扫帚，从院里一直扫到套门外。这会才洗把脸，灶火摸根葱，手里攥着馍，馍上弄点酱，出了套门，坐在门前边吃边歇息。碰上趁月明去井边挑水回来的，两只水桶，吱呦吱呦地响着，从门口走过，相互再打个招呼。眼晴开始打架犯迷糊，身体顿觉乏困，这才起身把套门一关，上床歇息。孩子闹闹腾腾搅和难入睡，大人也会吓唬吓唬孩子：再不好好睡觉，就把你拴在套门后头，听那小老鼠，唧嘎唧，套门后头唱大戏去。吓得小孩乖乖地去上坑睡觉，一家人甜甜地进入了梦香。

村庄的套门开开合合，村庄的故事就在这一开一合中，慢慢积淀，慢慢融合。

每逢过年，套门开始扫去了愁容，换上了新颜，也是一年中最漂亮的时候。除夕，夹把扫箒，先把大门前后左右打扫干净，再拿块抹布，擦去套门上尘埃，接着女人打一碗黏糨糊，男人们领着娃娃，开始贴春联，左哺喵，右看看，很小心地捏着四角拽直拽展，再用笤帚委婉地从上往下一扫，对联就平平展展沾在大门上。家家户户红相似，户户家家联不同。喜欢去巷里一家家看春联的 ，品咂斯意，也别有情趣。“同岁的，是不是大门口的对联贴反啦，上联应贴在左边“？“没有啊，先生叮咛的，就这么贴呀”。一边就有帮腔的，“对对对，人家贴的没错，看横批是从右往左写的，上联就在右边”。你一言，我一语，个自说出个中理。

套门是一家人的门面，是家屋运气的咽候要道，如同一个人的脸面。那种朱红大门是属“朱门酒肉臭“的人家专属 ，平头百姓家安个黑套门也在情理之中。这里面道道还真不少，一般单扇为户，两扇为门，在堂室为户，在宅域为门。套门的座向风水也大有讲究：不对大巷，不对伺堂，不对神庙，不对屋脊飞檐。那家的套门实在没法躲避不及撵到这搭撞上了，门脑前方就挂个铜边玻璃做的大圆镜，如孙悟空大闹天宫里的照妖镜般，把牛鬼蛇神妖魔鬼怪全部收监。有的家干脆就在门墙一侧安放个“泰山石敢当”，镇百鬼，压灾秧，风教盛，家人康。

站在村巷口，能听到风的声音，原野上的风吹吹刮刮，一不留伸就溜进了大巷，冲饰着家家的套门。风是忽大忽小，大到把大门摔得啪啪作响 ，小到听得见大门如大姑娘走路扭扭捏捏，小姑娘说话羞羞搭搭。春天，风唱着咿咿呀呀的歌把套门吹开了，让阳光走进来，让花香飘进来，把一切美好都吹进来。夏天，套门口的风是生活的乐章，吹过头发，吹过耳朵，送来一丝丝凉意，心里莫明其妙感到愉悦。秋天，风扣开了套门，带着凉意和温柔，带着五谷飘香洒满了院里角角落落。冬天，风凛冽撞开了套门，把寒冷带进来，把雪的消息也带进来。不知是风动，门动，还是心动，反正炕洞里塞进了麦衣，屋顶冒着缕缕青烟，炉里的煤火烧得老旺，屋里暖和和，炕上热烘烘，老婆孩子热炕头，其乐融融皆无忧。全家人心里跟明镜似的藏着一个理：再冷不过数九寒天，冰雪消融就会踏进春天的大门。

如今，村人有钱了，机械也派上用场了，老房子、老墙统统用铲车一咕噜地铲平端走，旧式的大门也被拆掉，家家盖了新房，垒了砖院墙，安上了新套门。现代化的材质，古代家门的模式，门楼造型高大宽阔，瓷砖光亮全新贴着，门脑上鎏金大字熠熠生辉，门座上狮子图案威武霸气，朱红的油漆套门更是鲜艳夺目，套门是一家比一家的红，一家比一家的宽，少了那些穷讲究，洋气而又不洋气。门坡也是一家比一家的高，少了门槛，拉长了门坡坡。

套门是光亮，人也精神 了。先是两轮的摩托从套门进进出出，跑于大巷，闪过一家家的门口，接着又添个三轮的，蹦着出，蹦着进，柴油车，黑烟多。蹦蹦车跑了好几年，又弄个不烧油的电动三轮车，上下门坡轻快方便还灵活，常年来来回回穿梭于果园行间。再后三轮变四轮又进出于套门，开着小轿车上路是春风得意满面红光，有了面子，给了里子。置下的家档进了套门放于窟洞，怕是挤挤挨挨瞌瞌碰碰，于是二轮的、三轮的只好让路于四轮的 。后来巷里安了监控，干脆把轿车就停放于套门外，人出出进进更方便些。

直到有一天，你会发现，巷里人少了，年青人不见了，学校的大门已关闭，套门内外少了孩子们的嬉闹，好多家已锁了门。太阳，朝升东山头幕落西山头，星星还是那个星星总那么亮晶晶。

没有人催，没有人赶，现在年轻人跳槽式的远离了村庄，融入了城市生活，好多院门也闲置了。门前冷，落鞍马稀，问后脏，尘土积存。有些套门一年都难打开几次。坐在套门口的是神情木讷的留守老人，城里称保安，村人称老汉，老汉叙说着村里的陈年往事，静静地欣赏着村庄的风景，阳光成了他们最好的伴侣。

十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我们那块把院落大门叫套门，庄户人家就是那么叫着顺口那么来。趁着冬季农闲，这几年我也会去城里住些时日。那套门的高，一米七的个，手一伸刚到门脑；那套门的宽，也就那几尺。套门不像套门，看着就是个房门，没有富丽堂煌，但也算精致。两家是门对门，隔着四五步远，天窗透着光，太阳难进来，套门前也明也暗。非要弄出个道道，弄出这是非曲直，这么说吧，村里出套门见大巷，要多豁亮有多豁亮，城里套门前就是个角角窝，白天黑夜靠的是声控照明灯。套门出口还放个红地毯，原因为只是装饰品，做做样子，直到下雨下雪天，才放大了它的功能。套门一侧还放个纸箱箱，对门常是踢来踢去的，没两天弄明白就是放生活垃圾的。上得楼来，套门一开，大包小包地生活用品先提进来，脱去脏鞋，换上门后的拖鞋。下楼去，套门轻轻一摔，顺手捎出去的都是装在袋袋垃圾。城里套路深呀，套门总是关得紧紧的，绝不留一点点缝隙，生怕生人看到屋里秘密似的。全是出门关，进门闭 ，有事想进主家套门，先通报，敲门声音贼好听，听得出文明人，行文明事。临了客人一脚踏出门，一声慢走，音刚落地，客人刚走两步，听得见砰的一声套门关住。更别说左邻右舍住是什么人，姓甚名谁，职业嗜好，一概不知。

村里的套门，是时空的隨道 ，载着你我从少年一路飞奔。城里的套门，套牢了村里年青人，每一个人都像蜗牛一样，爬行在自己的人生轨迹上。

村里的套门是乡村风情门户印记 ，它承接的是农民家庭朴实无华和对美好生活的向望，酸甜皆是行，苦乐皆是歌。

也不知是谁说的，门外沧桑，门内过往，每一扇套门都是古书。 

作者简介：

钟建国 笔名夏云。临猗人，高中文化，与土地为伍几十年，2023年春开始写文投稿，有拙作登于《桑泉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