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梦_小说_王鼎

一

张向东最近焦头烂额，自己给自己摊上了大事。什么事？房事。哥们几个在一起喝点小酒，看他心不在焉的样子，调侃道，怎么啦？房事不能尽兴？张向东噗呲一声笑了，还真是他妈房事，给儿子买房，120多万，交了首付40万，剩下的要办理住房公积金贷款。这贷款，真不是说话那么容易，县城、市里、省城、来来回回跑了十几趟愣是没办下来。你说，窝不窝心？

张向东是国企职工，确切说是军工国企子弟，从小跟着父母从大城市来到深山里的“三线军工企业”。20世纪60年代末，国家在内陆三线山区兴建了很多军工企业，建设初期，叫建设指挥部，下设分指挥部。企业建成了，原来的分指挥部就简称“分指”，张向东和他的父辈的儿子们就是分指人。分指子弟，从上托儿所开始，小学、初中直至高中大都是在分指里完成的。

20世纪七八十年代，分指是令地方羡慕的国营单位，有商店、医院、学校、电影院、公交车，还通火车。职工挣着不低的工资，住着洋气的楼房，有上下水，有暖气，还能买到很多地方买不到的特供商品，如自行车、缝纫机、家电等。到了80年代末，生产经营一年不如一年，职工工资、医疗费长期拖欠。个别企业亏损得一塌糊涂，长期不给职工缴纳养老保险，更没有什么住房公积金。当地有个传说，那职工饿得恓惶地，偷老乡的玉米棒子甚至鸡饲料吃。多少年了，当地人找对象都不找分指的。

那时，在分指里生活，张向东和他的父辈们从来就没有为房子发愁过，住房、就医、教育全部都是免费供给。后来，房子开始私有化，职工们的住房花费很便宜的价格就成了自己的福利房，都有了相应的大红本房产证。慢慢地，开始有职工在厂子外面的县城里，甚至更远一些的大城市买房。张向东那时上高中、大学，头脑中对买房子根本没有概念，学了几年文科，认了一句死理：“富润屋、德润身。”咱是有德之人，房子让那些暴发户去买吧。几年的光景下来，张向东结婚生子，住的还是当年的福利房。眼见儿子托儿所、小学、中学，直到大学毕业，怎么也不愿意再回到分指这样的山沟里。在外就业，结婚还是需要买房，这是中国人的传统，父辈辛苦一辈子也要给孩子买套房子，这样才算一辈子没有白活，这样才能在同辈人跟前、儿女跟前有面子，这样子才能走得心安。心安什么，能心安吗？其实十几年前，张向东心里就有了愧疚，那时候还不是对儿子的愧疚，是对媳妇李巧梅的愧疚。那年，他带着媳妇去家同事家吃席，走进同事县城里的新房，媳妇霎时瞪大了双眼，望着宽敞的客厅、明亮的落地窗、典雅的窗幔，还有别致的家具、卫生间、厨房，便情不自禁地小声说了句：“这辈子有这么一套房，我就知足了。”张向东也被震撼了，这套房当时至少30万，就凭他两口子那时加起来还不到2000元的工资，想都不敢想。尽管这样，他心里还是着了急，什么时候在城里能买这样一套房，满足媳妇的心愿呢？也就是从那个时候起，张向东心里就认为，欠着媳妇一套房。一晃多年过去了，房子价格火箭般蹿升，国企那点工资涨幅，永远也赶不上房价的脚脖子。再以后，厂里的职工们陆续在周边城市里买房的多起来，有的买了不止一套。他想，能跟人家比吗？自己一个干政工的，就那点死工资。人家是干什么的？供销采购，最不济也是搞生产的，收入本身就高。总之，企业里的人们就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有本事的，能挣到钱的，不用说，门路活泛得多。偏偏自己是干政工的，不但不能搞歪门邪道，还要整天不停地警示、教育干部职工，不能违规违纪，坚决打击贪污腐败。自己偶尔靠着写作特长，写写小说，不时能够发表，倒也自得其乐。

一次次踏进别人的新家，一次次看着媳妇那羡慕的眼神，一次次被愧疚折磨的张向东，转眼间到了奔五的年纪，房子的事还是一事无成，媳妇的账还欠着，儿子的账又提上议事日程。儿子大学毕业了，在省城工作，要买房子。省城的房子，那可是天价，哪买的起？放放再说吧。

二

父母退休后，跟着张向东在外闯荡多年的弟弟张向阳，住在省城。那时的房价不到每平米3000元，可是对张向东来说，也是天文数字，不敢问津。夫妻俩省吃俭用，供孩子上完学，攒了点钱。屋漏偏逢连阴雨，这节骨眼上，70多岁的母亲得病了，癌症晚期。医院一住就是几个月，攒的钱赶紧拿出来给母亲治病。好在张向东弟兄姊妹四个能轮流照顾母亲，就是这样，也是一趟趟奔波回去伺候病人，挑最好的水果、最贵的糕点买给母亲吃。父亲比母亲大五岁，身体还好，只是患有多年的高血压、糖尿病，每天离不开药，但总算能自己照顾自己。每天吃过早饭，拎着小水桶，拿着地书大笔出去溜达，到中午吃饭点才回来，吃过午饭，睡过午觉，再出去溜达，晚饭点再回来。糖尿病人，每日吃饭要准时。就这样，伺候两位老人的重担自然就落到儿女身上。

三

母亲病情稍微稳定，不用打针输液了，从医院回到家里。姐姐退休了，来伺候母亲，两个月，换了妹妹去伺候，再两个月，张向东让内退的媳妇去伺候。一个多月，媳妇累了，张向东请了一个月假再去伺候。每天给父母做饭、买菜。母亲吃上了止痛药，半夜喊痛，再喂药。后来，从医院开出了吗啡片，给母亲服用后，疼痛减轻了，可一段时间后，大小便失禁了。于是，每天晚上起来几次给母亲喂药、接尿，换褥子，每隔两天还要帮着掏大便。常常是刚换了秋衣秋裤、新褥子，一转眼又被尿湿了，阳台上挂满了洗衣机里拿出的湿褥子和衣物。白天晚上休息不好，几个子女都有一种焦虑情绪，有时候说话声音都充满了不耐烦，都认为父亲有些自私，不管母亲。父亲说，我能照顾了自己不给你们添麻烦就不错了，我要是累病了，和你妈一样躺在床上，还不是麻烦你们，拖累你们。

不管怎样，孩子们都认为父亲只顾自己，自私自利。姐姐、妹妹虽然退休了，他们还有自己的一家子，也不能长久伺候母亲，每隔一两个月，还要回去照看孙子孙女外孙子。

每天，去买菜前，张向东问病床上的母亲想吃什么。母亲说，想吃青菜面，想吃老头梨。张向东采购回来，先给母亲洗个老头梨，形状像葫芦、熟透的老头梨很绵软，很适合老人吃。张向东把梨用热水泡温了，拿着钢匙，给母亲刮梨吃。胃口好的时候，母亲能吃一整个梨，胃口不好时吃两口就不吃了。紧接着，再给父母做饭。青菜面，炒两个菜。母亲不吃荤，饭菜要单做，锅碗都是分开的。母亲没有生病的时候，自己能做饭，一大家子回来，热热闹闹，有做素菜的，有炒肉的；就是包饺子，也要分荤素两种馅料，饺子包好了先煮素馅的，给母亲再盛碗饺子汤，才接着煮肉馅的。那时候，老人和孩子们全都习以为常，没有觉得有多繁琐。母亲病倒了，这才觉得给父亲母亲做饭，成了一项大问题。有几次，忙活半天，给母亲做好饭端到跟前，她却一口不想吃。不到五分钟，她忽然又想吃了，想吃另一种饭，孩子们只好再去做。

晚上，安顿好母亲刚睡下，又听到母亲在呼唤，要喝水。子女赶紧起来，给她倒水喝。刚睡不到五分钟，又在喊，要尿。姐姐有失眠症，被折腾得一晚上睡不成觉，白天又不能好好休息。伺候母亲一个月，感觉度日如年。买了半屋子纸尿裤，一晚上能用四五个。一段时间下来，难免有些不耐烦的脸色。张向东刚开始觉得姐姐脾气不好，后来他伺候了母亲一段时间，一夜夜被折腾得想哭。

张向东理解了久病床前无孝子的古话，也理解了那副著名的最精短对联——上联：容易，下联：色难。能在久病的老人跟前，几年如一日不厌其烦地伺候老人，还能是和风细雨发自内心地笑对老人，确实不是一般子女能做到的。

张向东切实体会到人到中年的难处，上有老下有小，活人真是不容易啊，也突然为自己将来老年的生活感到恐惧。父母老了，有我们四个孩子轮流伺候。将来自己老了，只有一个孩子，还是个儿子，根本不敢指望。媳妇说，到时候咱去养老院，可是养老院的工作人员，能像儿女们那样给老人接尿掏粪便吗？

母亲意识清醒时，也能和子女语言沟通。张向东和母亲说的最多的，也是母亲最关心的，给他孙子买房子的事。免不了，张向东要发几句牢骚：就凭咱们企业那点死工资，咋能买得起！每一次，张向东都能看出疲惫不堪、面色虚弱的母亲黯淡的双眼中，也是一副愧疚的神色。

四

张向东在分指里干了近30年政工干部，转眼就到了工厂规定的内退年龄，年底就整50岁了。工厂规定，男职工年龄满50岁，女职工满40岁，就可以内部退养了。也就是说，可以（其实是必须）离岗回家了。虽然还不到正式退休年龄，还属于“在册职工”，但因为离岗回家，企业涨工资、发绩效奖，跟你没什么关系了。集团公司出于人道，给每名内退职工每月发800元左右的生活费，企业继续负担四险一金，直到正式退休。内退后的职工若是没有照顾老人等特殊情况，几乎没有不外出打工的。否则，那么可怜的一点生活费，还不够家里每月的买菜钱。

张向东面临着即将到来的下岗，未免有很大的焦虑，自己欠媳妇、儿子的账还没着落，这一下子收入再减少一大块，可得好好想想今后的出路了。因为他眼见着媳妇40岁内退，连着10年都是那么一点可怜的收入。媳妇和其他内退职工一样，被迫离家出外打工，从国企职工一下子变成了打工妇女，历经了世间冷眼和辛酸。

张向东一连几日睡不踏实，琢磨着今后的出路。被逼无奈，这么多年书生意气、从不求人、尤其是从不求领导的他，豁出去了，鼓了好久的勇气，给总厂领导打了电话，说分指里规定，自己面临内退，总厂没有这样的规定，想去总厂工作，可以多干几年。没想到，总厂领导很爽快就答应了：“前些年，就想让你来，只是时机不凑巧，现在总厂正缺你这样有写作特长的干部，来吧。”霎时，张向东泪流满面，他似乎觉得，这也许是一辈子不吃荤、喜欢烧香念佛的母亲保佑自己，让他遇上了好领导。

五

总厂在虒祁市，这是一个类似县城的小城市。到总厂上班，首先就是要解决住房问题。长期租房也不是个事，找了几天总算在离工作地点不算太远的位置买了一套20世纪八九十年代建成的步梯五层二手房。价钱当然是比新楼低很多的，差不多也就是同样面积新电梯楼的五分之一。媳妇来了，这房子要住人，怎么也得简单地收拾一下吧。木头门窗已经腐朽变形，把它换成的塑钢的，厨房、卫生间马赛克小瓷砖太旧了，重新铺成大瓷砖，坐便器、淋浴器要换，每个屋的墙壁刮一下仿瓷涂料，暖气用银粉漆刷一下……这样简单收拾一下，找懂工程的朋友初步一算，至少五万块钱。

为了省钱，张向东和媳妇到市里的建材店买瓷砖，这才知道，好的墙砖、地砖一块就二三百元。整整转了两天，他们终于在一家店铺的库房里，抹开厚厚的灰尘，找到几摞搁置多年的瓷砖，价格几十元钱。

三个多月后，房子收拾好了，焕然一新，蛮漂亮的，比预算节省了一万多元。俗话说，干啥操心啥，自那以后，张向东走到哪都要关注一下墙砖、地砖。楼堂馆所，哪的瓷砖都是那么高端大气、富丽堂皇。有一次，张向东在外内急，走进路边一个公共卫生间一看，呵，真舍得，这瓷砖得二百元一块，比自己家厨房用的贵多了。

六

周虽旧邦，其命维新。经过集团公司这些年调整总厂领导班子后，在新班子带领下，经过全面深化改革，整个总厂的生产经营效益连年飙升，各分指全面扭亏，彻底摘掉亏损帽子，去年还实现了大幅盈利，综合涨幅在全集团几十家子公司名列第一，职工收入有了大的改观。为了更好地发展，集团公司要在市区建设新的科研生产试验基地。房地产开发商找上门来，联系为职工建配套住宅楼。一枝一叶总关情，厂领导决定先摸一下底，让有意向买房的职工报个名，开发商报出的房价不是很高，但也不低。

张向东心动了，煎熬了几天，最终还是决定放弃在虒祁市买新房。父母弟弟儿子都在省城，还是去省城买房吧。尽管省城房价比这里高的惊人，为了孩子，就是贷款也得买，这是他们这辈大多数人的决心和意志。

七

“五一”假期，张向东和妻子回去看望父母。那天一进家，母亲一反常态，坐起来，拍拍床：儿子过来坐下，妈跟你说个事，这几天，你赶紧去看房吧，给孙子把房定了。

张向东一点思想准备也没有，房价这么贵，我可买不起。别担心，我跟你爸、你弟弟说好了，让他们帮帮你——这是妈最大的心事！不够的钱，你再贷款。这会给你减轻一些负担。

妈妈说着，紧紧抓住他的手，张向东感到，母亲枯瘦而温热的手在颤抖着……张向东立刻感到一种说不出来的惊喜和感动，眼角湿湿的。

第二天，父亲吃过早饭没有出去溜达，在家陪母亲。这时，弟弟打来电话，让张向东带儿子下楼，说是去看房子，售楼公司的车就在楼下等着。

懵懵懂懂跟着，看了几家楼盘，只觉得高端大气、高贵典雅、高不可攀，再就是目不暇接、眼花缭乱。看到滨河路这家，儿子不走了。搞价，弟弟帮着找人，再搞价，优惠、再优惠。

行不，那就定了。草签协议。

拿身份证、去交定金吧。

身份证？交定金？

对呀，先交2万元，这套房子就留给您再不外售了。

可我出门没带身份证、定金，事先也没人说这就定了呀，先报个身份证号码随后补。

在一旁的弟弟只得先把定金垫上。

交了定金，还是不太踏实。回来路上，张向东在车里问导购：现在买房，价格是不是比去年低？

是呀，现在买房最合适，价格低，还有很多优惠。前两个月，这里的房价每平米降了1000元，之前买了房子的业主来闹事，把售楼部砸了，电视都报道了。

八

一进家，躺在床上的母亲挣扎着坐起来，急切地问，买上了吗？

交定金了。

交定金了，太好了

！母亲像个孩子，笑起来，消瘦苍白的脸上洋溢着欢乐。

父亲颤巍巍地拿出一个本子，递过来，这是我和你妈这么多年攒钱的账本，总共不到30万元，除过我们养老，剩下的是留给你和向阳给孩子买房的，多少能帮你们凑一点首付款，里面的几张存折，密码是……

九

定金交了20多天，售楼公司通知去交首付。五月下旬的虒祁地区，正是大樱桃收获的季节，筹集好首付资金，张向东临上车前买了几斤大樱桃，和三个父亲爱吃的甜瓜。交了首付回到家，只见母亲躺在床上，脸色很虚弱。父亲说，母亲一整天没有吃饭，什么也不吃。张向东洗好樱桃把母亲扶坐起来，母亲呆望着他，他把樱桃递到母亲嘴边，母亲张开嘴吃起来，随后把核吐出，连着吃了几个，母亲忽然醒悟的样子说，给孩子留着吃吧。张向东说，这是给您买的，还有很多呢。

张向东回头和身后椅子上坐着的父亲说话，感觉父亲双眼瞳孔发红，似乎上了火，又似乎有什么不对劲，但也说不上来。无意中，张向东又看到父亲悄悄摩挲着那三个甜瓜。

看罢父母，不敢多停，只请了一天假，下午匆忙赶回单位上班。

十

张向阳常在父母跟前，张向东不在父母身边时，一直在姊妹们建立的“我爱我家”微信群里沟通了解父母情况。有时候，父亲也会打过电话来，说一些母亲的健康状况，可往往父亲的电话是最让他揪心的。

“六一”儿童节这天上午，张向阳在微信中说，咱妈又发高烧了，两天不吃东西，已经联系好明天去山大二院住院，问张向东能不能去陪床。张向东说，明天让你嫂子先去，我把手头的工作忙完，随后就去。下午3点多，弟弟在微信中又说，给咱妈喂吃的，也不往肚里咽。半个小时后，弟弟突然说，咱妈不行了，你们快回来吧！张向东马上起身，准备向领导请假，还没走出办公桌，又是一条：咱妈走了！！！

努力镇定着，张向东向领导请好假，最快速度手机定好车票和媳妇拿好行囊，打车奔向高铁站。一路上，张向东想了好多，母亲终于解脱了，没想到走得这么快，让儿子回去再看一眼的机会都不给。媳妇眼眶发红：打发完咱妈，把咱爸接过来，跟咱们住吧。

到了高铁站，姐姐、妹妹带着哭腔打来电话，正在从不同方向往省城赶去。

正等着检票进站，儿子来了电话：爸，我爷爷也不在了！什么？张向东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但还是努力使自己平静平静再平静。儿子，不要担心，有我们呢，等着我们马上回去！

妻子问，怎么了，张向东咬着牙泪往肚里流：爸也走了……他稀罕妈，跟着一起走了！

十一

回到家，大门敞开着，母亲在床上安详闭眼似乎睡着了。摸摸手，抚抚脸，比往常凉了一些，但似乎还有余温。

妈，您终于解脱了，不用再受病痛折磨了，去天堂享福吧！

隔壁房间床上，父亲露着牙齿，笑脸闭眼去了。父亲的脸色，感觉晒黑了些，手掌那么宽厚，摸上去那么冰冷。

爸，您有福气呀，一天病床也没躺过，没有受过病痛折磨，和妈作伴，享福去啦！

母亲的寿衣，子女们早有准备，去年就置好了。父亲的突然离开，让子女们措不及手，儿子跟着弟媳妇急忙去为爷爷置办寿衣，电话问张向东，爷爷喜欢什么样的衣服，张向东说，中山装，你爷爷喜欢。

姊妹们逐一赶回来，给二老换好寿衣，殡仪馆的车也到了。送到殡仪馆，安置父母。工作人员来办手续，二老火化后需要什么样的房子，内部什么规格的装饰，外边怎样的花纹等等，还有三日后安葬的墓室是否需要精装修，分别是什么样的价钱，张向东和向阳这才知道，每增加一项，起价500元……

十二

弟弟张向阳是个有心人，早在几年前就在龙山公墓为父母购置好了墓穴。父母最终的房子很漂亮，深黑色的花岗岩厚实大气、光亮鉴影，枕山踏川，风水极好。巧的是，他们邻居也是一对竟然与父母同姓的夫妇。

张向东与赶来慰问的单位领导和朋友们说，我写了几年小说，父母用他们的离世，给我写了篇绝世小说。

谁能说清楚，小说里的情节竟然就在生活中出现了呢？谁又敢说，生活不是小说、小说不是生活呢？

十三

安葬了父母，收拾二老遗物时，张向东姊妹几个发现，母亲的床边，放着家人的相册，那是母亲经常翻看的。翻着家人的相册，忍受着病痛的折磨，母亲不知露出多少不舍，流了多少泪。

父亲在阳台角落里常坐的座椅旁边放着一个盘子，上面放着一个张向东上次回家给他买的甜瓜，已经开始脱水干皱。

父亲的衣柜里，整齐叠放着或是挂着他生前心爱的衣服。几乎每一件稍显高档一些的衣服上，不是领口有油渍，就是胸部有饭渍。姐姐哭了起来，说，自从咱妈病了，这些年咱爸说是能自己照顾自己，其实，都是自己瞎凑乎呢。没有咱妈的照料，爸可怜着呢。

妹妹说，这些年，咱们姊妹几个都把关爱给了咱妈，谁注意过关心过咱爸呢？都认为咱爸自私自利，就是有个头疼脑热感冒咳嗽什么的，子女们也都不以为意，没事，自己吃点药就好了。咱爸的衣服这几年都是自己整理，自己换洗，谁管过他呢？

爸爸专门放药的床头柜上，有常吃的降糖药、降压药，还有张向东专门从国外邮购的辅酶Q10。有一次，张向东回家，偶然听街坊邻居说，你爸前几天在外溜达时晕倒了。张向东一想，一定是心脏活力不够，导致脑供血不足，上网查了很多资料，咨询了一些学医的朋友，推荐买了辅酶Q10这种增强心肌氧分的药，叮嘱父亲每天吃一粒，吃完了再买。父亲听说这药200多一瓶，不舍得每天吃，这不，一年多了，200片一瓶的药吃了还剩一半。

媳妇说，咱爸连让咱们专门伺候他一天的机会都不给。

张向东突然放声痛哭，原来，那几天父母急着让他买房子，是在安排后事。

十四

售楼中心来电话，让张向东夫妇去网签合同，之后要贷款，公积金加商业组合贷款。儿子刚入职年限不够，媳妇上半年办理了退休，不能公积金贷款，只能以张向东的名义办理。张向东按要求回分指开具公积金缴存明细、原单位工资流水、房产证明等等，省城、县市跑了十多趟。

张向东去原单位所在地政务大厅办理公积金缴存证明，工作人员说，没有你的明细，办不成。你的账户已经转到虒祁市，这里的账户已经销户。

回到虒祁市，工作人员很客气，这里只有转过来的总数，没有历年缴存明细，还得回原单位所在地公积金中心办理。张向东跑了几趟，实在没办法，托了县里一位朋友出面，转出账户所在地这才给打印了缴存明细。

拿到省城，工作人员说，还是不行，明细里缺少一句话：证明你没有贷过款，没有做过担保。就这样，又跑了几趟，又托了关系，什么都按要求开好了，又说媳妇只有退休前的工资流水，退休后的工资流水没有。

不是没有，是今年上半年退休后，到现在退休工资还没有发下来，你让我怎么打流水，不能通融通融吗？您看我这一趟趟跑来跑去花着路费影响着工作，多不容易！

省城公积金审核员说，那我不管，要是李巧梅的退休工资流水8月底之前拿不过来，你的很多证明材料9月份就不能用了，还要重新开。你要是嫌麻烦，就全部办理成商业贷款吧。

张向东急了，8月份全省养老金系统升级，账户都冻结着，媳妇退休工资发下来，最快也要到9月份了，我那些证明材料还要重新开，还要来回跑几趟，就是这样，还不知道会再出什么幺蛾子呢！

公积金贷款利息是低，怎么贷个款就这么难？！

你说张向东能不烦心吗？<br>标题 : 房梦_小说_王鼎<br>发布位置 :  <br>联系人:哈哈小强呀<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