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_散文_郭少华

时光是一位老人吧。捋着胡须静静地看着日升月落，看着波涌云起，看着山绿草黄，看着花好叶碧，也看着人生人死、四季交迭。只是，它不发一语，万物着在眼，万事了于心。他知道天在行着它的路，地在想着它的心事，人走在不可回头的旅途中。时光老人是睿智的。

年少时，看到村子里一群老人晒太阳。他们有时七长八短地聊天，有时一语不发地坐着，眼神望着远处。那一坐，能坐到太阳落山，都不挪一下窝。瘸子狗从面前摇着尾巴跑过，五彩衣的公鸡从眼前扑棱着翅膀飞过，牵牛的人吆喝着牛、背着犁耙收工回家，男人们女人们挑着担子从地里回来，晃晃悠悠、吱吱呀呀，老人们仿佛都没看见，只是望着远处，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定格在夕阳的余韵里。少年的我，满身是劲，骨骼如拔节的竹子，“噌噌”地长，欢动跳脱如打窝的小獾，灵巧敏捷如偷吃胡萝卜的野兔。实在是理解不了那一堆老化石为何能枯坐如此之久。若自己老时也像他们一样，那该是多么痛苦的一件事。

可现在，我还远远没那么老，却已是如此之深地理解了他们。因为，现在的我竟然也会如枯树一般，静坐在那里，一言不发，直至夕阳藏进最后一线鳍尾，大地黑暗且寂静。我喜欢上了黑色。黑色里，天是黑的，地是黑的，月亮没有升起来，身后的影子也是黑的。我隐在黑色里，没有人可以看到我，我可以放心地做会自己。黑色是蜗牛的壳，我想安安静静做一只软弱的蜗牛，把疲惫留在黑暗的夜色里，好让自己轻一些。心思藏得太重了，是拇指大的露珠压在细草叶尖儿上，下一秒叶尖就要折了腰。人虽已不年轻，可承载太多，心就压碎了。七零八落的碎落里，是再也捡拾不起的悲哀。即使拾起，也是不忍卒视的崩溃。见过漂亮五彩的玻璃杯，从高层的楼顶摔下吗？黑暗里的心，就是摔落在地上的破玻璃渣子。思前想后，人总归是要活下去的。在黑暗里，跪下，臣服于那一个个碎片；在黑暗里，七拼八凑，将碎片粘起。好丑！可打着补丁的心依然在跳动！活着！是时光教我这样做。

人们总说“时光催人老”。是的，时光催老的不仅只容颜，连带的是有了阅历的心。心行走在时光的路上，经受了爱如水般的温柔，也淬过了恨如火般的炽毒；有坚冰的冰冷，有春花的明媚；有赤诚的欢颜，有飙飞的眼泪；有田野上的希望，有秋风里的落寞；有生命的狂喜，有生不如死的煎熬……想一想，这些都是在时光里度过的日子，好过的、不好过的，不都过来了吗？

那些在当时觉得怎么熬都熬不过的痛苦，似万千的小虫子啃噬着心脏，心门是关着的。痛痒在发酵，心却找不到一个出口，似要爆裂，却终是无计可施。唯有闷熬，那时就在想，炼狱的感觉就是如此吧！后来，日子都是怎么熬过去的呢！不知道，熬着熬着，就守得云开见明月，就轻舟已过万重山！回过头去看，原来，那些都是我经过的日子呀。以为爬不过来的山，它们都在了我的脚下。我继续往前走。

当然，时光里有痛苦，就有欢欣。生命总是一把双刃剑。熬过了死去活来的痛苦，上天又会塞给你一颗糖，苦和乐永远是一对双生姊妹。想一想那些甜蜜的时刻：砸开存了十几年的存钱罐，会感到自己是个富婆；拿到重点学校的通知书，会自比天之骄子，走起路来那是一个唯我独尊、趾高气扬；去见热恋中的人，眼睛会是聚焦的小老鼠，急切得滴溜溜打转，及至见到了，又总恨时间太不经用，几个小时只是眨了一下眼，它怎么就过去了；给年迈的爷爷祝寿，爷爷乐呵呵地吃着切开蛋糕的第一块，嘴巴嚼动着，白白的奶油粘在白白的胡子上，像安琪儿的翅膀在一开一合地飞，飞得满院子都流淌着笑声。还有，孩子出生，身边突然就多了一个新生命，轻轻的一呼一吸里，充满了陌生与神奇，夹杂着自我付出的感动，是自己生出来的孩子呀!还有，还有好多个时刻，辛苦半生积蓄打造一新的房子，终于可以入住了；写作的文章第一次发表了，小小一张收款单上填写的是我的名字，心中欣喜，那是通往文学梦想的门；还有一家人送孩子上学的路上，欢颜笑语，那是孩子长大了的欣慰，是享受天伦的喜悦。回忆起这些时光，黑暗里的我，跳动着打了补丁的心，丑丑地挤出了笑容。这些都是黑暗里救赎我的光，也是拉我爬上岸的绳子。

时光像老人，洞悉明了着一切，沧桑而世故。可有时它又像调皮的孩子，不断变幻着你的心情。也许一天里会让你经历了四季，会让你有着坐过山车的惊吓与开怀，会让你哭哭笑笑、悲欣交集。无论是哪一种，它都让你在这人世间体验着你独有的人生。周国平说，每一个人来到这世间，都是独一无二存在的个体。我们每个人穿梭在时光里，留下了自己的印迹，获得了命运赐予的礼物，这礼物包括了不幸。想一想，倒也是，若全是幸运的一生，那该是多么地无趣！人拥有着丰富的情感，就要体验这人世里的种种悲欣。眼泪要流，为好多个悲伤、感动的故事；笑容要靓，为好多个不由自主惊艳到的瞬间。

那个在黑暗里软弱的我，也终究会成为时光里的记忆。所有暗黑的时刻，就把它们看成一锅好饭里放错的佐料。这锅饭不好吃，好，倒掉。重整炉灶，花更大的精力做更好吃的饭，直至学会如何放那个新鲜且对味的佐料。相信吃到好饭的我，会庆幸时光曾赐予我那包错的佐料。庆幸有错误，才会有正确的对比。人，是得在时光里历练，要不，怎会分得清对与错！明白何为合适，何为将就！苦难，它让我们擦亮了眼睛。亲人的逝去，爱的背叛、朋友的背离，事业的打击，身体的病痛，前路的迷茫，哪怕所有倒霉的事情都遇到了，没事，学会接受，允许它们发生，然后改变自己，成为跳动着打补丁心脏、却永远不会倒下的小强！

痛苦的时候，不禁会想到我的姥姥。小时候母亲让我叫她大奶，因为姥爷还有个弟弟，我们都叫他二爷，二爷娶的媳妇我们叫她二奶，那姥姥自然就被叫成了大奶。大奶的身世凄苦。姥爷三十多岁的时候，因牙疼一晚上没睡成觉，一大早去村边挑水。也不知是犯迷糊，也不知真是遇到了村里人俗称的“鬼打墙”，连人带桶就从自家土崖上给摔了下来。没几天姥爷就去世了，大奶年轻轻守了寡，她要拉扯七个孩子。其中一个孩子过继给了老姨，老姨自己没有孩子，人有些疯癫。可孩子被养到两三岁时，稀里糊涂就给病死了。另一个孩子，大奶养到六七岁，孩子得了破伤风，没守住，也死了。还有一个女孩，生下来才几个月，没吃的，大奶没奶水，实在养活不了。为了不让孩子饿死，就送给了远村一个家境殷实的庄户人家。还剩下四个孩子，大奶就倾尽了全力去养活。其中的滋味与甘苦，可想而知。小舅长到了十一二岁，二爷家没有男孩，死活要大奶把小舅过继给他。说小舅做了他家孩子，可以两家走动，到他百年之后，家里的房和地都给小舅留着，他家一个闺女，到时候嫁了就是泼出去的水。二奶被磨得没办法，只得把小舅送到了他家。孰料待小舅快娶媳妇时，因财产问题与二爷二奶有了矛盾，他们就又让他回大奶家。大奶什么话也没说，把原来的院子，一分为
二，大舅、小舅各占一半，大奶跟大舅一起住。自姥爷不在后，大奶一直没有再嫁，即使在最艰难、孩子们饿得“嗷嗷”哭的时候都没有。

大奶把孩子们养大，给大舅、小舅都娶了亲，给大姨和母亲都找了婆家嫁了。等他们有了孩子，她又帮他们照看，还要下地干活，还要做饭打扫，一刻也不得闲。一生辛劳的她，只愿她的孩子们都能平安过上好日子。只是，厄运是不长眼睛的。大舅婚后不几年，大舅妈就生病去世了，留下了三个孩子。大舅后来因孩子拖累也一直未娶，及至五十岁，突然得了脑溢血，半身不遂。性情急躁而又刚烈的大舅，趁家人都不在家，竟自喝了偷藏的农药，等发现拉到医院，人已经不行了。大奶当时在大姨家待着，事后哄她说大舅去外地打工了。只是，一个生生的大活人没了，大奶亲亲的儿子不在了，她怎会没感觉。几个月后在和村人的聊天中，有人说漏了嘴，她知道了一切。面对家里人，她谁也没问，因为她知道大家都不想让她知道，她也就装作不知道。只是，她经常一个人坐在家门口的大石墩上发呆。别人给她打招呼，她置若罔闻，人在她面前过去了好久，她才抬起头望了望那人远去的背影。

后来，母亲也不在了，五十一岁的年龄得了癌症，“太年轻，唉——”村里人都叹着气。再后来，母亲逝去百天的日子，曾送母亲下葬的小舅，竟然也被人吹着哀凄的唢呐、抬着他躺在里面的棺材，往地里埋。他也是癌症，前后几个月的时间。一个个都瞒着大奶，依然让她待在嫁到远村的大姨家。很久，没人告诉她，也没闲话传给她，可她都知道了。那是她的儿女，连心连肝的亲儿女，她怎会没感觉！

她忙死忙活了一辈子，她守寡、她受苦，她为了多挣工分，一个人背了那么大一垛麦子往车上装，身体淹在麦垛里，只露出一张晒得脱了皮的鹅蛋脸，那双眼珠子的转动，让人知道这么大的一垛麦子是如何从地尾被背到地头的。夏天下大暴雨，她一个人赶着牛从地里往家赶，过地沿的时候，脚下一打滑，连人带牛都滚到了下一埝地里，人从泥浆里爬起来，看着受了伤的牛，她嚎啕大哭，哭声淹没在雷声里，泪水夹雨水和在了脸上的泥浆里。还有村里的闲光棍汉，傍晚里不怀好意看她的眼神，挖空心思帮她挑水，实则想占她的便宜，她抡起扁担砸过去，如泼妇一般地骂，骂得那混蛋再也不敢从她家的门前过。还有，还有她在生病最无助的时候，也想过找一个老实本分的人来担她的苦，能让她的肩膀去靠一靠，能说个体已话，能照顾她、疼爱她，给她端一碗热饭，盛一缸热汤。曾有一个她中意的人托媒人来说合，可他家五个孩子，再加上自家四个孩子，九个孩子该如何养活！她不想她的孩子们受委屈，好赖她一个人扛。后来，孩子们都长大了，她索性打消了再找的念头。自己都这么大年龄了，再惹个事端，让村里人笑话。一个人穷忙活着也都过来了。是，她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她的孩子！可现在孩子一个个没了，她想不明白，她受了这么多的苦，老天爷就给了她这样的结果？她突然不知道她在这个世上再活下去的理由是什么？她从来都没有为自己考虑过，从来都没思考过自我的幸福是什么。孩子们走了，她也要走了。

她脑子里的时光在静止。以前，她还会和村人坐在门口一起晒太阳。自此，她几乎不出门。她不和他们晒太阳，也不再和他们玩抹牌消遣的游戏。她坐在自家院子的梨树下发呆。母亲的儿女是一个藤上结出的瓜，瓜都还没熟透，就一个个被摘去了，藤会流泪，秧会滴血。她的心都碎了。她愿替孩子们离开，在院里的那棵梨树下，她一定在心里恳求了老天爷很多次，把她收走吧，把她的孩子们还回来！

梨树下的大奶，没有坐多长时间。一个下雨天，她不小心摔了一跤，没隔多久就离世了。“孩子们天天在叫我！”她临死前对大表姐说。葬大奶那天，簇拢起的新坟前，孙子孙女们跪了一大片。根留下了。往后的年年岁岁，孩子会越来越多。会的。有根，春天里的山坡就会是漫漫青绿绕春花。时光里，永远成长着春天！

在大奶一辈子的时光里，苦难太多了，她慢慢地磨，把那些一个个坚硬得如石块一般的苦难，每天消磨掉一点，直至全磨成齑粉，融进自己的血液里。在那一个个苦捱难眠的夜里，她用自己的血肉之躯生生将苦难熬化。那一个个瓜的摘离，让她在余下的时光里没有了期盼，没有了光，她的生命之火也一点点地熄灭了！可时光，是永不停息的呀！她的路走完了，她的子子孙孙们会接着往下走，生命的火把仍在燃烧，生生不息的生命正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古原之草。时光里的生命呀！永远值得我们敬畏与尊崇！

比起上一辈人的苦难，此时我所经历与承受的，又何足挂齿。一个人所承受的不公与不甘，所忍受的煎熬与不幸，有大过生死的吗？没有，那就低下头，咬着牙，一声不吭，渡过那段黑暗的沼泽。时光，永远在继续。那是天地在轮回，日月在更替，那是生命周而复始的延续，那是亘古、现在、未来的展现！我们在这时光里，穿来复去奔波着各自的生命，经受着生命之火的炙烈与纯粹，栉着风、沐着雨，伴着酸甜苦辣的调料，完成我们的生命之旅。

不再缩在蜗牛的壳里了，也不想再呆坐在这黑暗里。晨曦的微光朦朦，从暗的夜里透出，越透越亮，我要追随光，到青草茵茵、绿树葱葱的公园里走一走。太阳升起来了，我看见一个年轻的妇人，怀里抱着可爱的婴孩，走在甬道上，神情安静而祥和。清晨里的光温柔地轻抚在婴孩绒绒的胎毛上，婴孩的眼睛似黑葡萄。看到我，她那黑葡萄变成了弯弯的柳叶儿，圆乎乎的小手舞弄着。蓦地，从妇人肩上背的挎包里，探出了一张脸，那是一张有着两只耷拉毛绒耳朵的脸，原来是一只狗脸，哈哈！我“噗嗤”一下笑出声。妇人背着挎包从我身边灿然走过，婴孩和狗狗都回头朝我一笑，好治愈呀！那两笑胜过杨贵妃的“回头一笑百媚生”。这笑，不媚，是美，美好的美。又一个大爷，迎面走来，右手提着一只鸟笼，左手上站着一只鹦鹉，“你好，你好，你好……”那鹦鹉好多声的“你好”，让陌生的我受宠若惊，大爷则开心地看着他的爱鸟，我赞道：“好聪明的鹦哥儿！”

往前走，青笼的杨柳依依，葳蕤生机的草园子里，碧草杂起，白色的蝴蝶起舞翩翩，自然而有野趣。你看，世上的一切仍是美好的，万事万物都在治愈着你。黑夜过去是白天，太阳落下明天会升起，青草黄了会再绿，花儿谢了会再开，人，去了，会有新的生命出生。时光，滚滚而前，我们在时光的滚动里，由青春走向衰老，如草木一般洗礼着盛衰荣枯。不要惧怕苦难与死亡，乌云的后面，隐藏的是太阳的光辉。我们要相信，总有一束光会照在我们身上；在时光的运行里，总有人是为奔赴你而来！<br>标题 : 时光_散文_郭少华 <br>发布位置 :  <br>联系人:Vonice<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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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郭少华 山西省蒲剧艺术院高级语文讲师，运城市作协会员。喜欢读万卷书，也喜欢行万里路；徜徉于书海，也留迹于山水。追求性灵的自由，也向往一切美好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