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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会想办法_小说_吴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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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昨天 16:42 | 查看全部 阅读模式
我会想办法_小说_吴瑕

“没到那咱,到那咱了,我会想办法……”赵大娘冷哼一声,对孙二婶说。

“你能想啥办法?”孙二婶猛抽一口烟,吞下去,再细细地吐出来,“到那时,还由得了你?”

“你看由得了我不,我有办法。”赵大娘笃定地说。

“话莫说得太满,”孙二婶盯着袅袅上升的烟卷,撇撇嘴,“好死不如赖活着。没得要命的病,谁都会说嘴。”

“我进城卖菜,经常听说谁谁夜里睡过去了,你说说,多好!哪世修来的福气,能这么不知不觉地死?老孙!疼病难忍!我这几年被个肾结石揪住了,每年发一回!那个疼呐,不是人受
的罪!你看淑芬,得个肝癌,硬是疼死的!可怜呐,人老了就老了呗,非要得个病!”

“无病不送老啊,老伙计!”老孙叹口气,眨巴眨巴红红的小眼睛,撩起衣角擦擦眼角,“一样生,百样死……不敢想,想多了睡不了觉。吃萝卜,吃一截剥一截。”

赵大娘很瞧不起地瞅她一眼,“一看就是怕死的货!赖活赖活,真到不能动了,拖累后人,赖活个什么劲!”

赵大娘硬气了一辈子。年轻那会,她干起活来不要命,是生产队人人夸的小翠花。五十岁上,老头子得了坏病,病了两年,伸腿走了。她咬牙撑起一个家,燕子衔泥一般,盖了平房,娶回儿媳,嫁了姑娘,带大了孙子孙女。这几年赵大娘过得特顺心,儿子在村村通公路旁盖了新房,搬了过去,她守老房子。虽说一个人住一个大院子有点孤单,但再也不用看儿媳的
脸色了,她感觉一下子解放了。

赵大娘对自己的身体很自信,她就是寒症,年轻那会太拼命,太不顾惜身体。她记得生罢三妮第三天就下水洗衣服,还抱着孩子蹚水去卫生院。几十年攒的寒气,老了全发作了。先是
腰背驼了,接着腿疼得变了形,脚长了大孤拐。老寒腿最折磨人,经常夜里抽筋,里面跟跳脓似的跳。她找老中医扎针,用土方热敷,什么把戏都试过了,腿一天天瘸了,弯成O型。



疫情放开后,村里人感染了很多。赵三浑身疼得喊了一夜娘。第二天赵大娘去看望三弟一家,临走儿子警告她,当心传染!赵大娘就不信这个邪,还跟弟媳聊了半天。回来就发烧了,
浑身跟棍打一样。大女儿送来感冒药,吃了感觉好了。她也是太大意了,马上下菜地干活,累了一身汗。千不该万不该,她脱了棉袄,吹了风,重了二火,夜里就发烧,呕吐,叫唤了
一夜。
赵大娘以为跟平时一样,扛扛就过去了。谁知这个病跟胶水一样,粘上就拽不掉了。先是吐了两天,浑身虚脱,进了医院。挂几天水缓解了,出院一天又吐,而且开始咳嗽,由消化科
转到呼吸科。医生多次给她查核酸,都显示阳性。

“还巴住我了来,”赵大娘气呼呼地说,“都欺负我一个!你看看,都住半个月了,还没转阴。”病情严重时,她一度跟儿子交代了后事。“那五千块钱我放在纸箱子夹层里,我要是好了,
自己留着花;一旦不行了,你赶紧取出来,莫当废品卖了。另外,我床上的破被套破垫背,都仔细搜搜,莫轻易烧了……”

儿子一个劲点头,“你莫想多了,不是在治吗?兴许能治好……”

在医院住到过年,接着是正月十五。赵大娘感到浑身无力,出气困难。医生说肺积水,于是置管抽水,一次抽出500毫升肺水。营养由此流失,有一阵赵大娘几乎站不住了,连上厕所
都需人扶着。

赵大娘反反复复住了四次院,病情丝毫没好转,她觉得肯定不是小毛病。最后一次到中医院,病房里住四个八十多岁的老人。其中有个老头子,身体看着很健朗,面色也不错,不像个
病人。他每天上午到医院挂针,身上也挂两个皮袋子。

“你是咋回事呢?”旁边的老太太问。

“肺积水,每天都得抽……”老头低着头,神情黯然。

“啥原因呢?怎么总抽不干净?”

“啥原因?肯定不是好事……”陪护老头的中年妇女愁眉苦脸地嘀咕,后来得知,她是老头的妹妹,照顾老哥的生活起居。每次都是她陪老头进院检查、治疗,老头有两个儿子,从没露过
面。

“医生建议搭个支架,他们说我心脏不好……”老头打电话给儿子,声音怯怯的。

“搭支架?你怎么想一出是一出?”电话那头传来一个愤怒的声音,“现在的问题是肺水!肺水!肺水不解决,搭支架有什么意义!……”

老头低下头,愣愣的,半天不说话。他妹妹同情地望着他,眉头紧皱。

“嗐,儿子!”赵大娘躺在病床上自言自语,“从我住院到现在,俺家儿媳妇一次也没来看我……看你?看你死了没……”

几个老人都不说话。

“哎呀,老古话说了,久病床前无孝子,自己看开些吧……”临床老太太叹口气,“我倒好,儿孙满堂,我孙子刚添个大胖小子,你们瞧瞧,有一个来看我么?名声在外……”



“我看了,他们巴不得我死……”赵大娘打电话给三妮,她现在说一句喘一会,“我住院那会,你嫂把屋子都打扫干净了,单等着给我办后事呢……我住一天院,多花一分钱,他们就少得
了……”

“妈,莫多想,你的病能治好……”

“我怕是治不好了,”赵大娘哼唧着,“真到那个时候,我会想办法……”

“您想啥办法来!”三妮马上截住她的话头。

“人活百岁也是死,”赵大娘想,“即使现在就死,也不算短阳寿——86岁,活够本了。俺娘活84。三妮她爸都死三十多年了……也吃着了,也穿着了,没什么可遗憾的……”

“早就有影子了,”赵大娘想起来,还是半年前,有一次她挑着鸳筐卖菜回家,经过大荒山时,她看到山上小桃林那块起一座大房子,琉璃瓦,金碧辉煌的。

“谁在那盖房子了?”她问孙二婶。

“你莫看花眼了来?”老孙白她一眼,“那是义地,哪来的大房子?”

“真是怪事来,明明是大脊瓦的房子,还金光闪闪的。”赵大娘仔细寻思房子的位置——在小桃林东南边,是三妮她爸的坟。

赵大娘坚信,人有灵魂。她确信人之将死,灵魂出窍,能看到不该看的东西。她还记得有一回梦见了大彭,穿着很好看的衣裤,裤脚滚着花边。她在陡山坎拦住挑粪桶的赵大娘,用手
指指她的衣襟,说,瞧你,衣襟子上怎么糊上屎了?她低头一看,可不是,前襟上都是屎。得这一场病,可不是粘了屎了?

“儿女呢?”赵大娘的心一下子揪起来,像被一根针尖锐地扎进去。“儿是冤家女是债……虽说老古话这么说,谁放得开呢?爹娘待儿女路长,儿女待爹娘扁担长,不如扁担长……媳妇巴不
得我死……祖辈流传,都这么过来的。最可怜的是儿子,儿子……媳妇是人家生的,儿子是身上掉下的肉……儿子还算孝顺呢,从病到现在一直伺候着,医院家里两头跑,他瘦成一把骨
头了,眼睛都凹下去了,脸更黑了。唉,二黑,生下来多病多灾的,从小吃药差点吃傻了,谢天谢地,好歹成就一家人了……媳妇太强势了,儿子一辈子也伸不直腰,管不了那么多
了。大女儿说过,你过得不好,俺姥还能从老坟里爬出来?跟媳妇斗了一辈子,儿子受够了夹板气,随他去了,管不了……

大妮的脑筋不够用,忘性又大,说话颠三倒四的……她老了不如我,我耳不聋眼不花,还能穿针。她是害病害的,那个什么抑郁症太坏了,吃药把脑子吃迟钝了。幸亏女婿好脾气,不
跟她一般见识……大妮踩我的脚后跟踩得最紧,她是累一辈子的命……人的命天注定,那年那个看相的怎么说的,你这个大姐是丫头命,屋里慌外头慌,一会不慌心里急得慌!真是出鬼
了,跟亲眼看到一样!奔一辈子命……好吧,大妮还有俩女儿呢,女儿会心疼她……

三妮,三妮……老古话说,爷奶疼的是长孙子,爹娘爱的是断肠儿。三妮命大,怀她那会儿,正赶上计划生育,都到公社卫生院了,医生看到都七八个月了,没敢打,就生下来了。要
是现在的技术,九个月也能打……她爸活着时经常说,唉,三妮要是个儿子就好了。幸亏是个女儿呢,儿子再好,有媳妇管着,媳妇巴不得我死……几次住院都是三妮主张,不是她,早
就死了……前天三妮头疼病犯了,疼得直哭,还做了CT,也没查出啥毛病……她打小就有头疼的毛病,疼得满地打滚……那时候穷,没根治这个毛病……

还有孙子,他长得比他爹还高了,会有出息吗?老孙家坟头有这棵蒿吗?随他了,一辈管一辈……有一个比没有强,终于有送灯上坟的了……

这个病眼见治不好了,怎么住几次院没回头呢?那个老头也抽肺水,他妹说了,不是好现象……走不动,成天躺着,日子难熬……尝啥都没滋味,这不是掐我的遗漏么……”



赵大娘最怕的是成夜睡不着觉,心里不好受,找谁呢?半夜三更的,谁愿意起来伺候一个病人?她让儿子找医生开了一板子安乃静,开始吃一片就有瞌睡,后来吃两片,现在吃三片还
不管用。这是抗药性。唉,往年瞌睡多好睡哪,累极了,头刚挨着枕头就睡着了。所以说,吃饭睡觉都得是健康的人呐。得了病,吃肉睡觉都不香。这样的日子啥时是个头呢?

“到时候了,”吃了四片安乃静的赵大娘下定了决心,该走了。“人活百岁不也是个死么?罪难受啊!哎呀,那些一夜睡过去的人真有福气啊,不知不觉就过去了,哪辈子修来的福气呢?
也许上辈子杀了人,才罚我不得好死……打电话给三妮吧,但有啥用呢,病扎根了,又不是担子,能分担……”

“早走迟走都是走,”赵大娘咬牙坐起来,左肺那儿隐隐地疼,趁着还没疼得要人命。淑芬得的肝癌,生生痛死了!她才不受那个罪呢,到时候连死都没机会了……老周不就跳了塘么,跳
得好哇!可怜的老周,每次见面就诉苦,说自己浑身疼,没人问,“老孙,活一天受一天罪哇!早死早好……”老周苦个脸,不住地哎呦,她满嘴牙都掉完了,吃啥都不香。她生了四个儿
子,最羡慕人家有女儿,念叨了一辈子……唉,有女儿怎么样呢?

赵大娘感到口渴得厉害,嘴发干,涩得跟生柿子一样。她张大嘴巴,艰难地吞咽着空气。夜深了,儿子睡在门楼子旁的小屋里。他一天忙到晚,睡得很死。赵大娘不爱麻烦人,能自己
动手的决不喊别人。她想喝口煮的苹果水,但她不想动,一动就喘得厉害。她知道,即使喝水了嘴照样干,这是年轻时留下的毛病。那时太忙了,她成天干活,口渴了,连喝水的时间
都没有,就一直忍着。嗓子干得冒烟。“你这叫胃缺水。”医生告诉她。年轻时攒的毛病,老了都发作了。现在喝再多水,嘴还是发干,发涩,涩得跟生柿子一样。

赵大娘哼哼唧唧坐起来,摸索到杯子,喝了一口冷水。夜静得跟死了似的。她又喝了两颗安定,闭上眼睛。仍旧毫无睡意。她歪向床里,自从插了管,她习惯面朝里睡。左肺有积水,
歪向左边容易憋闷,好像一口气不来就憋死了。真要憋死就好了,就不受病的气了。现在更要命,一点睡意都没有。她让大妮给算个命,看能不能好,或者啥时候走。

“先生说了,挺过二月就好了,还有的活呢。”大妮告诉她。

怎么能挺过二月呢,今年闰二月。现在一刻都难捱。“湾子一连死八个老太太,三个都跳了塘。”赵大娘想起前年腊月,摔断了腿的李三姑半夜爬起来,一头倒进门口的大塘。直到天亮
了儿子才发现,捞上来冻得硬邦邦的了。“儿女都是假。自从李三姑瘫到床上,儿媳巴不得她死。一小家子在屋里吃饭,都不喊老的一声。唉,冷饭吃得,冷脸受不得。李三姑真走运,
正好挨着大塘,半夜神不知鬼不觉爬出去了。我怎么去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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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死就有办法,我就不服这个气!”赵大娘记得过去跟儿媳妇吵嘴,她赌气说,我才不受你的气来,等到不能动了,遭你的冷脸,不如趁早想办法。说的多了,儿媳就麻木了。有一
回,她顶婆婆一句,你不是自己想办法么,你想啊!

“哼,她想着我不敢呢。谁不怕死呢,日子这么好过,谁都不想死……但没到时候……现在是时候了……还等什么呢?”赵大娘老早就有打算。最后一次住院回家,她让儿子把楼梯间外面
的竹床搬走, “你睡到门楼子边的小屋里吧,我要是需要什么,就打电话给你。”门楼子距赵大娘睡的楼梯间有一大截距离。三妮多次提出再把小床搬来,离她近一点,方便照顾,都被
赵大娘呵斥一顿。



凌晨4点,二黑忽的惊醒了。他做了一个可怕的梦,被吓出一身冷汗。他看一眼手机,上面显示两个未接来电。“俺妈!她打电话给我,我怎么一点没听见?啊,昨夜怎么睡得那么死,
跟睡死了一样!”他一骨碌爬起来,迷迷瞪瞪抢出门。他一眼望见楼梯间的灯亮着,心咯噔一下,下意识紧张得出不来气。“坏了坏了!楼梯间怎么亮着?俺妈怎么到了楼梯间了?”他心
脏咚咚直跳,后背嗖嗖直冒冷气,头皮发麻。他想一个箭步飞过去,不就两道走廊吗,十几步的事,但他觉得双脚上了脚镣,两腿发软,他简直站不住了。他感觉嘴唇冰冷,他瞪大了
眼睛,那亮光那么刺眼,在漆黑的夜里白得瘆人。“妈——”他喊一声。没有人答应。那声音那么陌生,干硬,吓了他一跳。“糟了,出事了!”他喝醉酒似的奔向走廊,用颤抖的手推开楼
梯间的木门。

赵大娘,二黑的母亲,静静地吊死在堆满杂物的、没装栏杆和扶手的楼梯上。

作者简介:吴瑕,河南商城人。热爱读书,醉心写作。记录生活点滴,展现小城民俗。愿意脚踩坚实深厚的土层,用安静的文字,记似水的年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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