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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条山下有人家_散文_安刘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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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4-9-28 16:10:54 | 查看全部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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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条山下有人家_散文_安刘生
王赵村是中条山西北侧山麓上的一个村庄,山村不大,它就像山上矗立着的石头一样,历经风风雨雨,世代横亘。光影变幻,四季轮替,我的姥爷、姥姥和舅舅们就曾经生活在这里,他们如昨天的风和雨,来了走了。

我已是古稀之人,看老了青山,看轻了风雨,忘记了许许多多,留下的就至为珍贵。每次蹒跚在曲折的山路上,我都听见一些声音,或欢笑,或悲苦,都能看见那些熟悉的身影,他们穿越了时光,远远地望着我。他们的目光温暖了风雨,温暖了时间。

我五岁时娘就去世了,姥爷姥姥感伤自己女儿的离去,也心疼我这个外孙女,担心我今后遭受太多的委屈。在当地,后娘几乎就是刻薄的的代名词。

趁着过年做客的机会,姥爷和我父亲在炕上盘腿而坐。我听见姥爷说:我们要把花~接走。稍后一顿,道:我有哩,花~吃的还不如我风车前吹落的糠馀馀多了。姥爷一生勤劳节俭,为了把我接过来,一改平时温良含蓄的风格,在女婿面前小财外露。

我父亲生性倔强,但毕竟家境条件不如姥爷好,自己也新晋鳏夫,在姥爷面前自矮三分。

从此,我就生活在王赵村。

有了姥爷姥姥的隔代疼爱,我一点没有寄人篱下的感觉。倒是姥姥,心心念念,觉得我自小没了娘,可怜,百般呵护。到了上学年龄,姥姥东拼西凑,用碎花布做了一个书包,书包素净、漂亮,右下角还绣上我的名字—“刘花梅”,挎上书包就像披上了一片斑斓云彩,我喜欢蹦蹦跳跳时书包拍打我的感觉,就像姥姥的手在拍打我。夏天家里吃西瓜,姥姥会特地留出两牙来,皮绿瓤红,用白搪瓷盆扣在案桌上。放学回来,我圪蹴着依偎在姥姥身旁,一边吃着瓜,一边迫不及待地给姥姥絮叨着学校里的故事,总有西瓜汁从手心里溢出,顺着胳膊肘子滴落。

我的三舅德,高大,与人温和,知道姥姥疼爱我,嘱咐姥姥道:嬷啊,花~的学习要抓紧,就是天上下刀子也要上学去。姥姥嘴里说着是,心里却有些犯嘀咕。德沿着弯弯曲曲的山路到外地上学走了,姥姥自言自语道:哎,说的啥么,下刀子还能去吗?

冬天来了,积雪盈尺,姥姥踮着一双小脚从正厦到大门外踟蹰数次。看着路上远远近近的白雪和黑洞洞的脚印,姥姥低头碎碎念,对我说:下这么大的雪,还是不去了吧。沉吟一下,又道:老师还不知道你没有嬷吗?

没有娘,是不去上学最好的理由,无关风雪。

德凭借自己的努力,早早就去了县城上学,一九五二年国家实行高考政策后,刚参加工作的德找来书自学,被山西大学录取,年方十九,是山村里的金凤凰。

山里孩子成家早,姥爷姥姥早就给德订了娃娃亲,德一开始就不太愿意,但是孝心第一,十四岁上勉强成家。在外面上了中学、大学,开了眼界,思想活跃,愈发感觉婚姻蹩脚,内心苦闷,小心翼翼地给姥姥提出离婚的想法,但都被姥姥坚决回绝。一次德、姥姥和我坐在牛车上赶路,德一路兴高采烈地谈着学校里的趣闻,见着老娘兴致高,德又转弯抹角地提出了离婚的想法,姥姥还是不允。

姥姥不想对不起老三媳妇,还有两个孩子。

几个假期下来,姥姥都不准。德几近绝望,蒙头躺炕上十来天,形神颓废。姥姥心软,终究没能拗过老三。

离婚了,就不能在婆家住了,也没有颜面回娘家,老三媳妇刚强,执意带了两个孩子,住到生产队堆放草料的仓库里去了,没提任何要求,没有任何麻烦。

姥姥感觉愧疚,时不时过去探望一下。看到空荡荡的仓库,和缩在角落里的母子三人,姥姥心都碎了,悄悄抹泪,心里直喊作孽啊,托人送过去一瓦瓮白面。其时,缺衣少食,不要说白面,就是玉米糁糁都难填饱肚子。

老三媳妇心里憋屈,离婚就像一座大山,横亘在自己眼前,难以逾越,抑郁成疾,眼见着身体一日不如一日,病骨支离。半年后,曾经的老三媳妇终究没有翻过这座山,郁郁而终。

姥姥去看,盛装白面的黑色瓦瓮依旧杵在墙角,周身覆盖一层灰。掀开盖子用手指抻下去量,一点未动。姥姥痛哭。

姥姥心里惦记着两个孙子,媳妇不在了,姥姥又把德的两个孩子接到了自己身边。

自此,姥姥身边就有了三个没娘的孩子—我,和两个弟弟。在姥姥的庇护下,三个孩子也相依为命,长大成人,自小就感情不菲。

一九七二年,姥姥去世时,孝子孝孙皆戴白帽,着皓衫,穿白鞋,执柳跪送。最伤心的就是德,姥爷姥姥辛苦供他上中学、上大学,没有享到他的一点福报,他反而给家里捅了那么大一个娄子,都是姥姥给他兜底的,姥姥用自己后半生的付出承受了本该德自己承担的过错。

德心里明白,高大汉子,斯文书生,葬礼上长跪不起,嚎啕大哭。

德后来辗转回到运城工作,重新成家。后半辈子两个弟弟和他就有了没完没了的恩怨,争执的一点就是:父亲百年之后,一定要和自己的娘合葬,自己的娘是原配。德自感对不起两个孩子,理亏气短,面对孩子们的诘问通常都是唉声叹气,唯唯诺诺。毕竟自已有了新的家室,又有了孩子,百年之后的事,他岂能做主?

德去年四月去世,时已九十高龄,家人把他的墓地选择在远离家乡的一处公墓,中条山下,竹柏翠绕。已经七十五岁的大弟弟看到父亲和自己母亲合葬的愿望最终落空,就按照当地习俗,当年下半年,把自己母亲的遗骸和一位早年去世、口碑尚好的男人合在了一起,算是把自己母亲“出嫁”了吧,无奈之下,也是给自己,和因酗酒已去世十余年的小弟有个交代。

母亲“出嫁”时,大弟弟远在大同,染病不能回来,委托一位亲戚代劳,专门叫人放了鞭炮,请帮忙的村里人吃了一桌饭。

当天,大弟弟和我通话,电话里一度泣不成声。

多年积怨终以德的去世和原配的“改嫁”黯然结束。

德在城里工作,家里的一摊子事自然由老二广扛着。我的二舅广和姥爷一样,吃苦能干,人缘好,曾任村里村长。德不能在姥姥跟前尽孝,对二哥广却十分体贴,每次回到村里都嘘寒问暖,道不尽的关心。一介书生,不忍二哥受苦受累,回去后啥活都干,帮二哥拉茅、割麦、收秋,一样不落。“德对他二哥比对我还孝顺”,姥姥曾对我说。

广擅长养马,他养的马精壮高大,太阳底下,马的每根毛发尖都闪烁着亮点,全身光滑水亮,大老远就听见衔铁被咀嚼得“嘎啦、嘎啦”直响。广驯马时,一手牵了缰绳,一手举了长鞭,皮鞭狠狠地抽在马浑圆的屁股上,马“咴咴”地叫着躲闪。马撒欢打滚的时候,广直立一旁,表情冷峻,看着马蹄空舞,尘烟腾起。马起身后,广取来一把快成秃头的竹编扫帚,从前往后清理马身上的浮尘。马周身又光亮如洗。

我想,广对马的情怀应该和他大哥寿有关。

二00二年,广患前列腺炎,排尿困难,腹部憋胀难受,痛苦不堪,德知道了,心痛,说什么也把他二哥拉到城里去治疗,用自己的私房钱预交了费用。山村汉子,一辈子和大山、黄土打交道,当躺在洁白的病床上,看见红色的“十”字符号、银光铮亮的手术器械,这个能把烈马驯养的服服贴贴、干啥都不服软的高大汉子却在手术前的最后一刻拒绝治疗了。他宁可回家,也不愿意折腾自己,半年后去世。

姥姥葬礼上,老大寿没能回来。

我的大舅寿,高大、俊朗,写得一手工整的楷体字。

一九四四年,正是兵荒马乱之时,我的家乡也没能幸免,寿十六岁,血气方刚、不甘受辱,和村里青年人自发抵抗。一次不幸被日本兵抓走,捆绑在一处大宅院的槐树上,受了不少折磨,人只剩半条命。

姥爷姥姥坐卧不安,惦记儿子心切,也顾不上恐惧,姥爷就壮了胆去探望。

看见姥爷以身犯险,腆着老脸向日本兵求情,寿心里难受,更怕姥爷出什么意外,对姥爷说:嗲,你快回去吧。

看着双手反绑、被折磨的衣衫褴褛的寿,却无能为力,姥爷老泪纵横,泣不成声。

寿心痛,更急,用了劲吼道:哭嗦了么,嗲,回去啊!

说完扭头,自己也涕泪长流。

经乡绅担保,寿终算捡了一条命。人是回来了,全家却受惊吓不轻,除了日本人的侵扰,国民党也到处抓壮丁,寿是各种势力的目标。姥爷老娘都是地道山里人,心里也没有什么主义,只想让寿尽快避乱保命。这个时候,同村一位小名叫“肖”的本家,据说已经官至洪洞县县长,给村里人捎话说,有愿意上学的年轻人可以去找他。能避开战乱,安静地学点文化,就像无尽暗夜中的一点光亮。姥爷带了寿,星夜兼程,到洪洞县把寿托付给了肖。

战乱连绵,书信杳杳。

姥爷姥姥一直以为寿在洪洞县中规中矩地上学。

一年后,村里人捎回寿的一封信,看着工整的楷体字,姥爷姥姥才恍然明白:寿上的是军校,期满后已经被委派到临津镇驻防。山西,其时正是阎老西全面掌控的时候。

兜兜转转,寿不仅没有避开战乱,反而跌落进战乱的漩涡。姥爷姥姥后悔不迭。

信里面同时嘱咐姥爷把当年十二岁的二弟广送到临津镇来读书。战乱之年,村里老师早已不知去向。

在临晋镇红墙绿瓦的文庙里,透过明亮的玻璃窗户,广远远看见大哥寿骑了高头大马,从外面奔驰回来,人高马壮,自是威风,广心里一阵欢喜。倒是姥爷,心里愈发不安。

广就在大哥的庇护下,在临晋镇上起了学,两点一线。每次上、下学,把门的哨兵都会自动打开寺庙的红色大门,广走后,大门紧闭。

时光如水,悄悄流淌,倒也平静。广记的,和大哥寿在一起的一位侯姓士兵甚至和本地村长的女儿成了家。

一九四七年四月下旬的一天,天气已经炎热。广放学回来,大门敞开,文庙里出奇的安静、空旷。一个留守的杂役告诉广:你哥让你到那边的山上找他。

广预感不妙。

到了山跟前,广大声喊:哥~,哥~!寿闪了出来,和一群军容不整的士兵。寿拉住广的手说:广,你回去吧,咱嗲咱嬷还在等着你了。你呢,哥,广问到。寿摇摇头:我回不去。然后给一位家在本地的士兵交代到:你回去吧,把我兄弟送回去。到你家后让你家里人把我兄弟棉袄里的棉絮掏一掏,天气热了,再把我兄弟送回去。

时局艰难,命悬一线,那位士兵被允许回去,自然是捡了一条命,带着广匆忙出发,慌乱中七转八绕逃回到位于水头的家里。家里人感激不尽,母亲媳妇齐动手,连夜给广做了一身夏衣。

第二天,那位士兵的爹不敢让儿子送了,对广说:我是脚户,路熟,我去送你。于是背上一捆茅纸,装扮成做生意的,经过几个路口的盘问,把广顺利地送到了中条山山脚下。

自从寿离开家,姥姥的心就没有安稳过,终于盼到广回来了,姥姥惊喜交加:你回来了,你哥呢?我哥说他回不来,广答道,姥姥一时愣住。

至此,没有寿的任何消息,姥姥陷入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等待中。姥姥可以自己辛劳把我和两个弟弟抚养大,却不能以己之力让自己的孩子安然回来,等待寿回来成了姥姥一生最大的劫。

春去夏来,布谷悠悠。姥姥千方百计打听寿的消息,遇见从外面回来的人,姥姥都要亲自上门打听,但寿就像人间蒸发一样,没有任何消息。一次,姥姥好不容易在清晨堵住了曾经“暗渡陈仓”的肖,肖支吾道:在,在,会回来的,去台湾了。

夏至花开,朵朵如莲,山村路口,有姥姥依山远望的身影。

冬夜苦长,灯火如豆。姥姥摇着纺车,覆在墙上的身影演绎着一处单人皮影戏,单调、孤单,身后是三个没娘的孩子。在冬夜,姥姥睡得很晚,她总是仔细聆听大门的动静,姥姥是想:寿如果深夜踉踉跄跄地回来了,她能听到叩动门环的声音,哪怕很细弱的声音。

灯芯里结出了灯花,姥姥一大早就带着我们,早早地在村口的泊池边候着了;有喜蛛蛛从门楣上丝滑地垂下来,姥姥见了,喜形于色,连续几天又到村口盼着了。

山路弯弯,衰草披离,终不见归人。

一九七二年,姥姥去世。大舅寿特殊的经历就像中条山上的石头,一直深埋在家人的心底。一九九二年三月的一天,春光似锦。二舅广凭借对文庙的依稀记忆,几经周折找到了原来的临晋镇,此时距离他当年离开临津镇已有四十五年之久。

像是冥冥之中有约定,村口坐着一位老者,上前问话才知道,老者竟然是和寿在一起时侯姓士兵的小舅子。问起是否认识一个叫张天寿的人,老者忙不迭说:知道,知道,知道你们要来的,我嗲当时就是村长。说完带领大家,从自家房梁上一处旮旯里取出一覆满灰尘的包裹,层层揭开,是一张纸条,是他当村长的爹生前特意留下的。

纸条泛黄,摊开后,字迹尚清:张天寿,闻喜王赵人,死于一九四七年四月二十六日,地点是村口的河滩。

想必局势紧张,寿也知道自己命运难卜,家里人以后肯定会前来找寻自己,悄悄嘱咐村长,务必要把自己的消息告诉前来寻找的家里人。时光变幻,村长不在了,村长的儿子幸好知情:

一九四七年四月下旬,人民解放军发动了运城战役,国民党节节败退,寿所属的一众地方守军不战而逃,在他家阁楼上藏了**,仓惶奔命。匆忙中寿尚没有忘记安顿在学校上学的二弟广,专门停下逃窜的脚步,在当地一座小山下匆匆见了广一面,给广最后作了安排。第二天,在黄河渡口吴王渡被俘。两天后,人殁,年方十九。

有史料记载:民国三十六年四月二十六日《黄海日报》,第二版,《敵增援運城遭重創 晋南我军乘勝克臨津》:自潼關北渡企圖增援運城奪取猗氏之蒋軍敌十旅卄八團,已被太岳人民軍殲滅,~~進至臨津城之敵聞風逃竄,臨津城及黄河重要渡口吳王渡當為我收復~~。

我们不知道寿最后两天的具体情况,但他在仓惶奔命的过程中,肯定会不止一次眼望中条山方向嘶吼:嬤啊~!

战乱时代,人如草芥。

一片河滩无人识,唯有亲人泪两行。广从河滩上取了一撮土,小心翼翼地捧回来,撒在姥姥的坟前,算是圆了姥姥临终前的遗愿,也算把他大哥接了回来,也不枉他大哥心疼他一场。

广一行人返回老宅时,一个喜蛛蛛努着肚子、捣腾着细腿,从门楣上滑溜了下来。二舅广对我说:花~,是你姥姥知道了啊~。浊泪纵横。

“我们在春天盼着生发,可又必须历经一次次寒潮的反复”。青山巍巍,南风浩浩,生命壮丽跌宕,只是中条山下寻常百姓家。

在一片烟雨迷茫中,姥爷、姥姥、舅舅们行走在弯弯曲曲的山路上,他们笑着,哭着,来了,走了,背影逐渐模糊。只是这山路,蜿蜒盘曲,无尽延伸。


作者简介:安刘生 山西运城夏县人,生于1969年6月,教授级高级工程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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