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字路口_短篇小说_白鸥

一层秋雨一层凉，谁说不是呢？

今天是周末，站在十字路口的交警李皓晨整个下午就像一个上足了发条的陀螺似的，东西南北不停地转着，一会儿指挥东西向的车辆和行人，一会儿指挥南北向的车辆和行人。

这绵绵的秋雨，却把凉意一点一点地渗进过往行人的衣服空隙里，甚至渗进了行人全身上下的每一个毛孔里。

步行的人们，不像平日里吵吵嚷嚷、挤挤挨挨的，一天里出现很多个“中国式过马路”的现象。今天，一个个都循规蹈矩了。一个个都紧缩着脖子，不声不响地快速走过斑马线，然后各
回各家，各找各妈。

天凉好个秋，真是的。

尽管如此，李皓晨警官一丝也没有放松警惕，依然坚守在自己的岗位上，井然有序地指挥着南来北往的交通。

“喂，那位大爷？”李警官诧异地问道，“您老在这个十字路口都转悠五个来回了，咋又转回来了呢？”
“我……我……我……”老汉支支吾吾，一脸的愁苦，一脸的凄凉，一脸的无奈，一脸的彷徨。

“我刚才不是替您老打了电话的嘛？您老的两个儿子不是让您老在前边的隆福大饭店门口等着，说开车来接您老的，这是咋回事呢？”

隆福饭店门口的停车坪上，此时已经停了一排又一排中、高档次的轿车，站在门口的侍应生非常得体地招呼着进进出出的客人。侍应生的脸上，似乎永远堆满了让人舒心的微笑。他们
的微笑，与天气变化似乎没有任何关系，春夏秋冬，寒来暑往，都是一朵刚刚绽放的花朵。

“是不是进进出出的人太多了，您老又没有坐在显眼的位置，让您老的两个儿子找不到您老呢？”

其实，李警官知道，老汉就坐在停车坪入口处花坛的台阶上，一个大活人，一个穿着打扮跟城里人有着明显差异的大活人，特别是老汉身上的那件洗得发白的四个口袋的中山装，那一
撮颤巍巍的山羊胡子，只要来到这儿的人，没有看不见的道理。

“没……没车……没……没人！”王老汉的声音，低沉、嘶哑、苍白、潮湿、晦暗、凄冷，就像洒落在地上的绵绵秋雨，不注意细听，还真听不到那窸窸窣窣的细微声响呢。

“不着急啊，大爷。”李警官把指挥交通的任务交给来接班的张警官之后，他搀扶着老汉，让他坐在岗亭里面的长条椅子上，又给他倒了杯热水。老汉接过杯子，热腾腾的水汽从杯子里
冒出来，但是却无法冲淡老汉心里的冒出来的凄凉。

李警官安慰道，“现在我下班了，您老慢慢说，不着急啊！”

“唉，我是享福享早了。早些年啊，四个儿子儿媳妇都争着抢着让我们老两口去住。四个儿子，爱住哪家就住哪家，想住多久就住多久。我和老伴啊，才吃了省城的饭，就喝到了市里的
汤，刚放下市里的碗，就躺上了四合院的床。村里的人啊，哪个不羡慕？哪家不称赞？都说我和老伴是前世修来的福积来的德！我和老伴啊，逢人就夸，逢人便笑。可是，自从老伴走
了之后，四个儿子慢慢地就不待见我了……”

“怎么会呢？”

“唉，说起来，这话就长了。是啊，怎么会呢？俗话说，家丑不可外扬，今天，我也不顾及这些了，索性跟你说说吧。”

“嗯，说说吧，看我能不能帮上您老。”

“你不是下班了嘛？再说，今天我麻烦你好几回了。”

“说什么麻烦呢，大爷，那是我应该做的。”

“下了班，你不回家，不怕你媳妇见怪啊？要是因为我的事情，让你媳妇跟你吵架，甚至摔碗砸盆的，那我可就成了罪人了。你还是赶紧回家吧。”

“不要紧的，不要紧的，我下班后不能按时回家，我媳妇都习惯了。说实在的，大爷，做我们这行的，做媳妇的不能多担待些，多包容些，那我们的家也就不成其为家了。”

“嗯，这样的媳妇，多好啊！要是我有这样的儿媳妇，多好啊！”老汉喃喃自语，停了一会儿，说道，“你和你媳妇，好人啊，好人！你们单位的领导啊，应该发个锦旗给她呢。”

“您老说笑了，大爷。”

“是啊，一个男人，要想做一个好男人，在单位做一个成功的男人，在家还要做一个孝顺的好儿子，难啊！我说呢，他背后的那个女人，很重要啊，很重要！”老汉发自内心地感慨。

“那是，那是。”李警官很有同感地点点头，心里默默地夸赞自己真的遇到了天底下最好的女人。在自己的老家，自己的媳妇孝顺公婆，不但父母夸，左邻右舍也在夸呢，都说他李皓晨
咋就找到了这样的好媳妇呢！

天色逐渐暗了下来，绵绵的秋雨，仍没有停歇的意思。

路口的车辆和行人，跟上下班的高峰时段相比，流量明显少了很多。近年来，随着城市的外延不断扩大，人口不断增长，车辆不断增加，城市交通的压力也越来越大了。好多个十字路
口，仅仅靠红绿灯和摄像头，已经不能有效地控制那些任性而为的行人，特别是摩托车和电动车，很多时候，交通事故的发生，都是因为摩托车或者电动车闯红灯造成的。

“思前想后，我总算弄明白了：老伴在世的时候，我们的身体还硬朗着呢，能帮他们看家护院，能帮他们买菜做饭，能帮他们接送孩子，能帮他们洗衣拖地……”

“是啊，家有一老，是个宝啊。”

“可是，现在呢，只剩下我一个，只剩下我一个废物了，一个不中用的废物。他们一家家的孩子都长大了，不需要接送了；看家护院，变成了凶巴巴的藏獒；菜不买了，饭也不做了，天
天下馆子或者点什么外卖了；洗衣服，用的是什么滚筒洗衣机，拖地，用的是一个圆圆的扁扁的什么机器人。总之，我成了一个无用的人，多余的人，拖累的人。”

“城里的儿子都这样？”

“嗯。”

“那家住农村的老大呢？”李警官有些怀疑又有些气愤地问道。

“老大，是个耙耳朵。媳妇说东，他绝不会朝西。老大啊，不瞒你说，老大的心肠其实不坏，可是他做不了主。”王老汉喝了一口水，接着说道，“有一回，我生了病，问老大拿点钱去看
病，老大递给我二百元，差不多递到我手里了，冷不防被大媳妇一把抢过去了，她说看病的钱应该大家来凑，凭什么只有老大给。老大听了，连个屁都不敢放。”

透过绵绵秋雨，李警官似乎看到了王老汉那只伸出去接钱的手，一只爬满了老年斑的手，一只微微颤抖的手，一只写满岁月沧桑的手，被无情地定格在空中……

透过绵绵秋雨，李警官似乎还看到了王老汉的大儿子，一脸的内疚，一脸的委屈，原来的无辜，一脸的无奈。

透过绵绵秋雨，李警官似乎还看到了王老汉的大儿子媳妇，一把抢过那二百元钱，满脸的骄横、粗暴、得意、冷酷、无情。

“大爷，我帮你再打个电话看看。”

“电话……电话……”王老汉嘴里念念叨叨，“电话……电话……”

“怎么啦，您老的手机呢？”李警官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绪，以一种温和的语气、舒缓的节奏问道，“就是我第一次碰到您老，帮您老打电话给您儿子的那个手机？”

王老汉站起来，浑身上下，摸索了一遍，没有。摸索了第二遍，也没有。摸索了第三遍，还是没有。

“丢了？”

“丢了！”王老汉嗫嚅着，低垂着脑袋，一颗花白头发的脑袋。此刻的王老汉仿佛一个犯了错误的孩子，等待着自己母亲的责罚，即将到来的严厉的责罚。

“会丢在哪里呢？”李警官抬头看看隆福大饭店的门口，安慰王老汉，“不着急啊，大爷!刚好我下班了，我去饭店门口找找看，您老就坐在这儿，等我回来，好不好？”

李警官一路找去，一直到隆福大饭店，什么也没有找到。问询了在这个路段打扫卫生的大婶，说没有见到。问询了饭店的保安，也没有见到什么手机。打扫卫生的大婶、饭店的保安听
李警官说了事情的原委，大家也着急，赶紧一起帮着寻找，可是找遍了这个路段的所有花坛、草地，都没有任何结果。

李警官有点后悔，后悔刚才打电话给王老汉的两个儿子，没有使用自己的手机。

折回岗亭的李警官，一进门就撞见王老汉的眼光，那眼光手电光似的直射过来，看见李警官两手空空，呆滞了一会儿，那眼光便逐渐暗淡了下去。

岗亭外，街灯已经亮了。

这些点亮的街灯，点亮了城市人回家的路，一条条回家的路。路的尽头，安放着一个个温馨的家。李警官的家，也是一个温馨的家，温馨的家里有五双期待的眼睛，温馨的家里有四张
美丽的笑容，温馨的家里有慈眉善目的母亲，温馨的家里有平易近人的父亲，温馨的家里有善解人意的爱人，温馨的家里还有一双活泼可爱的儿女。

“您老身上带着电话本吗？”

王老汉开始找随身携带的电话本，他抖抖索索地抬起缀满老年斑的右手，黑色的老年斑，圆圆的，豌豆大小，不规则地点缀在手背上。那件中山装，洗得发了白，老汉首先摸向左上边
的口袋，摸索了一阵，没有；再摸右上边的口袋，也没有。老汉有点急了，两只手分别摸索下边的两个口袋，摸遍了四个外衣口袋，还是没有。老汉叹了口气，又开始摸索贴近心口的
内衣口袋，仍然没有。再摸另外一边，抖抖索索，摸了好一阵子。李警官看见攒集在老汉额头的皱纹略微舒展一些。老汉又叹了口气，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只见老汉缓缓地从口袋里
掏出右手，他的右手拇指、食指和中指紧紧地捏着一个塑料壳的小本子。此时此刻的老汉，神情专注，仿佛捏在他手里的不是一个小本子，而是他的命根子。黑色的塑料壳，名片大小
的长方形小本子。李警官知道，王老汉第一次递给自己帮他打电话的，就是这个黑色塑料壳的小本子。李警官见老汉额头上的皱纹舒展开了，自己一颗悬着的心，也踏踏实实地装进了
自己的胸腔里。

“喂，您好！您是王凯吗？……我是交警一大队的李皓晨，您父亲还在隆福大饭店门口等着您呢？不是说好了您来接吗？都三个多小时了，您咋没有来接他呢？……什么？您临时有急
事？……您弟弟来接？……嗯……嗯……好……好好……我知道了……”

王老汉听着电话，脸上的肉，一会儿松弛了，一会儿又绷紧了。

“咋啦？”王老汉抱着一线希望，试探性地问道。

“王凯，也就是你们家老三，临时有急事，来不了啦。”

“哦，来不了啦……”

“那……不是还有老四家吗？”

“老四……老四……我……我……找不到他家了……”王老汉嗫嚅着，李警官贴近了老汉，模模糊糊地听到了他的话语。

王老汉，家住江川丰田村368号，生养了四个儿子，老大在家务农，老二工作在二百公里外的省城，老三、老四就在本市政府部门工作。听老汉说，老三是个什么处的处长，老四也是
个什么处的处长，都是市里面的大官呢。

李警官又拿出自己的手机，拨通了老四王璇的手机。

“您好，王璇吗？……我是交警一大队的李皓晨，您三哥王凯让您来隆福大饭店门口接您父亲……什么？您来不了……您在接待省里的领导？抽不出身来……您爱人在家吗？……没有人，
回乡下娘家了？……嗯……嗯……好的，好的……我知道了……”

王老汉听着电话，眼光一会儿亮起来，一会儿又黯淡下来。

16层楼的隆福大饭店，在夜色的衬托下，灯光璀璨，格外显眼。

“大爷……要不，我再试试？”李皓晨安慰道。

说真的，李皓晨真的想重新点亮王老汉的希望，而这个希望，在李皓晨看来，并不是很难。

听到这话，王老汉摇摇头，接着又使劲儿地点点头。

在村里，年轻时候的王老汉，是一个很要面子的人。有时候，宁可自己吃亏，也要给自己留足了面子，绝不让人家笑话了去。树活一张皮，人活一张脸。

李警官再次拨打王凯的电话，这一次，他想狠狠地批评批评这个王处长，多大的急事，即使真的脱不开身，就不能安排其他人来接自己的父亲呢？老人来到城里，已经三四个小时了，
下着雨，天又冷，怎么就这样放得下心呢？这可是自己的亲生父亲啊？

手机里传出一曲让人心醉的彩铃声《月亮之上》。

此刻的李皓晨不想听什么“月亮之上”，只想着这位王凯处长赶紧接听电话，赶紧把自己的老爸给接回家去。这样，他也就心安理得地回家去跟自己的家人团聚。今天是周末，早上出门
时，他跟自己的女儿拉了钩的，答应女儿好好地陪着爷爷奶奶，陪着妈妈，陪着可爱的小宝贝，吃一顿温馨的晚饭。

“您好，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请稍后再拨……”听到电话里传来一个非常礼貌的、甜润的女人的声音。听到这样的声音，李警官简直想骂娘。

当着王老汉的一张期待的脸，一张无辜的脸，李皓晨嘴上没有骂娘，不但没有骂娘，而且还冲着老汉笑了一下。当然，这笑容稍纵即逝。

李皓晨接着又拨打王璇的手机。

这次，李皓晨没有听到彩铃声，听到是一个女声：“您好！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李皓晨气愤，也很无奈。

接待省里的领导，需要关机吗？对于一个指挥交通的小警察来说，李皓晨还真的不知道。

自古道，忠孝不能两全。不忠则无颜立于朝堂，不孝则无颜立于天地。立于朝堂，抑或立于天地？李皓晨不知道这个王璇处长，是要立于朝堂，还是要立于天地？

放下电话，看到王老汉瑟瑟缩缩的样子，李警官一时不知道该怎样来安慰他了。真的，面对这样的老人，出门时，他身上带着闪烁的光环，带着别人艳羡的目光，自豪地从乡下来到城
里，朝圣一般地来了，却没有料到，吃了闭门羹，吃了自己儿子的闭门羹。

此时的王老汉，很可怜，也很可悲。

“李警官，让您看笑话了……”

“不不……您老千万别这样想……千万别这样想……”李皓晨一连声地安慰王老汉。

李皓晨的手机铃声突然响了起来，一个女孩的童声唱道“相信最美好的一切在下一刻降落”，美丽的乐声充满了整个岗亭，甚至传出了岗亭，弥漫了整个十字路口。

王老汉多么希望这个电话是他四个儿子中的任何一个儿子打来的电话，那么他濒临的窘境或许能够得到一丁点的缓解。

王老汉十二分期待地望着李警官。

李警官低头望了望自己的手机，抬起头来，望着王老汉，轻声地说：“是我女儿的电话。”

王老汉绝望了，深深地垂了自己的脑袋，脑袋上花白的头发，稀稀疏疏的，有几分零乱，像路边的一丛饱经了霜冻的野草，干枯的野草。

“你好，小宝贝！……爸爸已经下班了……好好好……老爸说话算数，说话算数……给我20分钟……这次嘛，给我20分钟，就20分钟，我一定赶到……”

放下电话，李皓晨深情地望着王老汉，说道：“大爷，今天早上，临出门时，我跟我女儿拉了钩的，答应她晚上一定跟她一起吃晚饭。现在，我也不能撂下您老不管，今天遇到您老，也
是我们的缘分。现在，天已黑了，您老一时也没个去处。”李皓晨望望岗亭外面，的确黑了。他不能把王老汉交给才接岗天的刘警官。那漫天的秋雨，似乎还在绵绵着，“这样吧，咱们
爷俩长话短说，您老先到我家，到了家，咱们俩再好好说话，然后呢，等您老的两个儿子忙完事情，他们一定会联系我的，到时候，再把您老接回家去，怎么样？”

王老汉看看天色，看看李警官满脸真诚的脸色，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看来，还是得认真地准备好，准备好一顿晚饭的心情，不去想昨天以及明天的事。

李警官搀扶着老汉，向夜色深处走去，身后是璀璨的万家灯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