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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陈寅恪否认《莺莺传》的观点别太当真(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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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4-10-20 18:51:19 | 查看全部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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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寅恪先生关于《莺莺传》真实性的论述。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通过反复阅读《元白诗证史之<莺莺传>》后,发现它不是一篇专门论证《莺莺传》的文章,它是陈寅恪在讲元稹、白居易诗印证唐朝历史的讲稿中,谈起《莺莺传》的诗。他所讲的东西是以讲诗为主,而《莺莺传》是一篇散文,陈寅恪先生注重的诗里面表达出来的历史因素,而并没有注重散文内容更具体的叙事。

可能是刘隆凯先生感觉他这篇讲稿对《西厢记》研究很有价值,把它整理发表在2003年《新华文摘》1 1期,当年陈寅恪先生已离世34年。

从此,就有人以为,陈寅恪先生完全否定了元稹《莺莺传》的真实性。

其实,反复通篇阅读陈寅恪先生的观点,觉得还是不要太当真。因为陈寅恪先生的讲稿,是讲“元白诗证史”,而非专门论证《莺莺传》的真实性。他拿元稹的《莺莺传》中的诗作为例子,印证他的“证史”逻辑,他的讲稿前半部虽然否定了宋人关于崔莺莺的考证,但每次的否定都很直接武断,没有太多的论据逻辑。陈寅恪先生要否定《莺莺传》的历史真实性,重要的是必须否定《莺莺传》里崔莺莺的历史真实性,但全文通读下来,陈寅恪先生最后还是认可了元稹和崔莺莺的真实关系。这是这篇讲稿前后文在崔莺莺的事实上首尾不一的地方。出现这种情况的原因,主要还是陈寅恪先生的目的性是论诗证史,不是要为《莺莺传》证伪。陈寅恪先生贯穿始终的一个观点,就是崔莺莺不是一个唐朝贵族家庭出身,至少是一位出身寒门女子。但寒门也是贵族,她不过只是没落的贵族。

这是宋代王性之的观点和陈寅恪先生的观点一次正面大碰撞。而宋人王性之关于崔莺莺身世的结论,也满足了陈寅恪先生的两个需要,即她是一位贵族女子,她还是一位寒门女子,因为她的贵族家庭衰落了。

一、陈寅恪先生否认《莺莺传》是元稹为原型的自传

人们一般遵从宋代学者王性之的考证,认为《莺莺传》就是元稹以自己为原型的自传故事。使人们对《莺莺传》传奇感到亲切和真实,从而更加喜欢改编的古典名剧《西厢记》戏曲。


然而,陈寅恪先生的讲座遗稿被发表以后。否定《莺莺传》真实性的声浪渐高,成为《西厢记》研究的一股暗流,不时地登堂入室。

陈寅恪先生在《元(稹)白(居易)诗证史》的讲稿中,认为元稹的《莺莺传》是一篇应试的“策文”,属于《会真记》类文。

会真的真,指的是道士,又称为真人。而一般真人分为仙男、仙女。会真,顾名思义,就是仙男仙女之间发生的传奇爱情故事。这种文体在当时是一个潮流,而元稹在《莺莺传》里的诗,有“会真诗”意味,就被人将《莺莺传》也冠上《会真记》的名号。

陈寅恪先生在研究《莺莺传》时,注重于诗,深信元稹用了“会真诗”,所以,认为《莺莺传》属于《会真记》一类,主人翁就不可能是元稹和表妹。

陈寅恪先生用晚晴时期杨守敬作的《日本访古记》说,里面有一篇《游仙窟》写于《莺莺传》之前。认为元稹是借用了《游仙窟》里面的旧题,《游仙窟》写的是张(文成)崔(十娘)的姻缘。《莺莺传》中的张生、崔莺莺是借用张文成、崔十娘的内容和姓氏,装的新内容。

陈寅恪先生在讲稿中说:所谓的《莺莺传》不过是“旧瓶装新酒”罢了。

就这么一句,很轻蔑地否定了《莺莺传》的历史真实性。

陈寅恪先生自称,他的《元白诗证史》是以唐诗,尤以元稹、白居易二家之诗,来考证唐朝的历史。他说《莺莺传》即《会真记》。所以称作会真,是因为里面有会真诗,人们多欣赏它的文学性,而未涉及到历史方面。宋人讨论到历史,却留下了错误的看法,说崔氏是崔鹏的女儿:其实不然,这是中了考据的毒。

到这里,陈寅恪先生的讲稿与王性之的考证对立到了极致。简直就是《莺莺传》真与假两个方向的尖锐碰撞。

其实,是两个人的方向不一样。陈寅恪先生要证史,会把论据引向他需要的方向;王性之要考实,当然要把论据指向自己需要的方向。何以有中毒之说?

二、陈寅恪先生认为《莺莺传》中的贵族崔莺莺不存在陈寅恪先生说《莺莺传》主人公沿用的是张、崔二姓,元稹不仅因袭旧题,同时也因袭旧姓,故而作品中的姓名是假的。若以为崔氏为崔鹏之女,那在社会地位上便是最高等级了。这样去看元稹的诗文,便不可解了。

陈寅恪先生还说:自宋以来,皆以莺莺实有其人。而且还有莺莺的碑文,数不止一。然而,这些都是假的。这些墓志铭本是姓崔的妇女的,只是有人从中挖改了,便变成莺莺的了。

王性之说,元稹的姨母是郑济之女。但是,陈寅恪先生说,在今天尚存的《元氏长庆集》六十卷里(原有一百卷),得不到证实。王性之又说,其友曾见唐《崔氏谱》,说崔鹏娶郑济之女。陈寅恪先生说:否。如果这样、崔氏门第高过韦氏,元稹何以要对崔氏“始乱终弃”而别求韦氏呢?这便不可解了。

总之,陈寅恪先生不认可崔莺莺是崔鹏之女,郑济之外孙女。崔莺莺可能是一个不存在虚拟人物。

在这里。陈寅恪首先无视了《莺莺传》中已明确的人物关系,他还要《元氏长庆集》能够再有提供崔莺莺是郑济外孙女的文章证据,这样就证实元稹和崔莺莺都是郑济的外系孙男孙女,即姨表兄妹关系。

这个并不奇怪,古人叙述家谱,往往不重视外系,就是母亲的族系。比如,在《柳宗元文集》里,也几乎找不到他母亲卢氏一方更多族系线索,只叙述母亲系范阳卢氏。而《刘梦德集》也找不到刘禹锡母亲范阳卢氏更多线索。何况元稹的《元氏长庆集》,更不可能涉及到姨母荥阳郑氏的族系线索。

而宋代王性之说,其友曾见过《崔氏谱》,说崔鹏娶郑济之女,然而元宽也娶的郑济女。这本来就是连襟关系。王性之的友人并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友人,他是确定能接触到唐代《崔氏谱》的人。他印证了《莺莺传》里的“崔氏妇,郑女也”。

郑济为睦州刺史,子女不仅有正房,还有偏房妾生等,在元稹的作品里,涉及到外戚,只可能到母亲的直亲,绝不会涉及到姨母。所以不能因为作品中找不到姨母线索,就否定姨母的真伪。何况姨母本与母亲素有嫌隙,从不来往。元稹的诗作品中,都把崔莺莺当做他生命里的一个梦去描写,因为此前,他没有见过表妹崔莺莺,而他的人生,崔莺莺只是在他生命里于贞元十六年前后那么一个闪烁,他在诗中发出了“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这么刻骨铭心的感慨。

崔莺莺一家虽然门第高,但贞元八年,宰相窦参结党营私事发,被赐死,罢去崔鹏比部郎中,崔鹏一家为了避免京城灾祸,带着家丁一众去了河南汲县白鹿山隐居。贞元十一年夏,崔鹏去世,夫人郑氏携儿女家丁从河南汲县白鹿山回博陵安葬崔鹏,三年后丧满,从博陵返回长安,正好就是贞元15年冬到达普救寺寄居。这从时间上和《莺莺传》的叙述是十分吻合的。

《莺莺传》“适有崔氏孀妇,将归长安,路出于蒲,亦止兹寺。崔氏妇,郑女也。”元稹父元宽,母亲郑济女。元稹知道崔氏妇为姨母,正如《莺莺传》红娘所说“然而崔之姻族,君所详也。”王性之找到了“崔鹏娶郑济女”,不仅崔氏对上了,贵族身份对上了,姨母也对上了。所以宋人《辩传奇莺莺事》,认为张生就是元稹,莺莺就是崔鹏女。

陈寅恪先生在讲稿中,不认可宋人的考证,说是“中了考据的毒”。还说在《元氏长庆集》中“得不到证实”。这只能成为他的一家之言,我觉得大家不必太当真。

三、陈寅恪先生又大谈崔莺莺

陈寅恪先生毕竟擅长诗,讲稿后半部分,大肆评论元稹诗文中的崔莺莺。

陈寅恪先生在讲稿中说:《会真记》中的男主人公张生,自然是元氏自托。女主人公崔呢?此女绝非高门,也绝非**,她的名姓为何?元稹在艳诗中总称“双文”。双,重复之意;文,字也。双文,显然是指莺莺。古代女子名多是重复的,例如曹九九,殷七七的,董三三等。由此可见当时女名的一般情况。并且,莺鸟之叫,声似九九,故而元稹以此称女主人为莺莺。或说女主人公姓曹,曹九九是否便是元稹笔下的崔莺莺,尚难肯定。唐时,曹姓多是中亚外族。其男多作乐师,女多为胡姬。自然不是高门。唐时的酒,多用地名为酒名,而地多是有胡人和出葡萄的地方,像河中蒲郡。此女如果确实姓曹,那便是外姓了,就像《琵琶行》中的长安妓一样的了,这方面姑且存疑。大体上说,元稹是因为崔氏女门第不好才“始乱终弃”的。

陈寅恪先生给元稹和崔莺莺下这个结论,就这么简单,一个转弯,一个鸟叫,就把崔莺莺说成一个胡姬之类的曹九九身上去了。完全不顾及《莺莺传》原文中的“然而崔之姻族,君所详也。”

陈寅恪先生又从元稹的《梦游春》和白居易的《和梦游春》说起莺莺的妆束,意思是莺莺的装束,在玄宗时期,是宫廷的特色,但到了贞元年,他已不是贵族装束,民间也可以穿着。还说《唐书》有个缺点,谈到妆束,不顾时代,前后倒置,不考察它的变迁。意思是,崔莺莺显然是贞元十五到十六年间的妆束,即使是贵族装束,那也是时代变迁,底层女子可以穿了。他说,三十年间,人的妆束有很大的变动。玄宗天宝末年,德宗贞元中期(崔莺莺恰是此时),文宗太和初期,僖宗中和年间(秦韬玉恰是此时),妆束情况就各不相同。

陈寅恪先生讲稿中说:元稹以精密的观察、确切的记忆,描写了贞元年间的时妆。他的诗对崔莺莺的服饰作了仔细的描写。这种描写在白居易的诗里也看得到,虽然白氏并未见过崔莺莺。元稹的《梦游春》诗描写莺莺的妆束,从头到脚到身上服饰,十分仔细。头是“丛梳百叶髻”,脚是“金蹙重台履”后者取义于重台花瓣,此处专指莲花,所谓步步生莲花。这并非说美人脚圆,而是用来比喻美人步行的美态、这还与佛教有关系。

陈寅恪先生的讲稿认为:五十年后崔女装,五十年前却是宫中衣。还有牡丹、小狗,这段时期内,也都由上层普及到民间了、崔莺莺居留的河中,虽不能与两京相比,也还是很繁华的,元稹从习俗俭朴的西北,见到崔氏的衣貌,不禁惊为天人,不能不被诱惑了。

从以上内容看,陈寅恪先生已经很在乎崔莺莺和元稹在生活中真实存在。

他在讲稿中说:元稹在诗中把自己的过去,比梦比觉,反正都是空虚。梦,指的他与崔氏的情事;觉,指的他与韦氏的婚姻。他和崔氏的因缘,就像是一场梦。“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就是为崔氏而作的。

接下来陈寅恪先生不顾《会真记》的真假与虚构,不自觉地就把元稹和崔莺莺作为真实历史人物去讲,他在讲稿中说:白居易不对元稹始乱终弃责备,是因为当时在婚姻上遗弃寒门另求高门,是社会公认的正当追求。所以说,双文非负微之(元稹),微之实先负之,他敢于有此行为之后却言之无忌,是因为当时的社会认为他的行为是正当的,他才说出“一梦何足云”这样的话来。

陈寅恪先生又拿出《古决绝词》论述元稹在崔莺莺和韦丛之间选择时的矛盾心态,他说:元稹还写了《古决绝词》三首,大约作于《会真记》中“张生有所娶、崔氏亦委身于人”的时候。在此以前,崔曾有一诗给张:“弃置今何道,当时且自亲。还将旧时意,怜取眼前人。”《莺莺传》中张生于贞元十六年去长安,同年回过河中,是年秋与崔最后厮会。贞元十七年,张文战不利。因为舆论对他不利,他需要在长安获取名声,因而他必须久居长安为自己创造条件。在这期间,他曾写信给崔,崔也回复了他“肠断萧娘一纸书”(杨巨源诗句)。贞元十八年,他于高中后娶高门女韦氏,时年二十四岁。可见此词之作,不会早于贞元十八年。

《古决绝词》三首,意思是一正、一反、一和。其一,女数说男之负情,愿效牵牛织女,后有会期;其二,男辩解不能保有后期(自然因为女的门第有碍男的进身);其三,“天公隔是女石相怜,何不便教相决绝”,突出决绝之意,可见元稹的忍心、积虑。

陈寅恪先生可能完全忘了他在前文对宋人关于《莺莺传》研究的否定,开始围绕崔莺莺进行分析,而且抛开自托张生,直接作为元稹自传来分析。他说,由此也可看出崔莺莺是什么样的人。她极富才思,但出身寒门;她决不是**一流的人物,但她的地位又不配做夫人,而做妾又是她不愿意的,因为唐代作妾的女人,在主人老死以后,就会被卖掉、送掉,再去和别人生养儿女。她好似《琵琶行》中的商人妇。

陈寅恪先生最后对崔莺莺的结论是:崔氏之姓是很不可靠的,即便真是姓崔,亦属寒门。

陈寅恪先生说出“即便真的姓崔,亦属寒门”这句话,就说明他对自己前半部讲稿的观点,是有所含糊的。

唐代的寒门,指的是落魄贵族。

而自窦参案发,崔莺莺之父崔鹏隐居汲县白鹿山避祸,两年后去世,到贞元18年,已是崔鹏被罢职9年,去世7年。崔氏一家已经剩下孤儿寡母,难道不是寒门吗?

由此可见,陈寅恪先生的讲稿,讲到最后,似乎和宋人王性之对崔莺莺家庭的考证殊途同归,前面的分歧我们就没有必要太当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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