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运_短篇小说_高金枝

一九九四年四月一个周六的傍晚，清风徐徐，令人心旷神怡，一所乡镇中学放了学，学生们都骑着自行车欢快地驶出了校园。大队人马过去后，有两个女学生才骑着自行车说笑着驶出来，她们是本校初三(一)班的学生，个矮点的叫石琳，长相惊艳的叫薄爽。

石琳和薄爽是邻村的，因为顺路，且能聊得来，她们放学总是一起回家。那时候的乡镇中学初一、初二都是走读，初三住校，一周回一次家，那条放学路上留下了她俩太多的欢声笑语，她俩也结下了深厚的友谊。

石琳长了一张粉嫩的娃娃脸，美中不足的是个头不高，虽不惊艳，却也很可爱。她那时候是妥妥的学霸，每次考试都在班上稳坐头把金交椅，在年级排名不出前三名，名动全校，风头无两，她也在鲜花与掌声中迷失了自我，自视甚高。

薄爽天生丽质，上初中时就出落得像出水芙蓉一样娇艳欲滴。她的学习成绩虽然没有石琳耀眼，但在班上也是前十名的好学生。

石琳和薄爽骑着自行车不紧不慢地行驶在回家路上，她们都在学校憋了一周了，此时如同出了牢笼的小鸟一样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石琳自信地说：“我要努力考上中专(那个年代的中专含金量很高)，我家庭条件不好，好早点出来工作帮一下家里。”

薄爽也底气十足地说：“我考中专费点劲，考重点高中应该没问题，我爸说了，万一我考不上重点高中，就是自费也让我去读重点高中，将来好考大学，一定要让我走出农村。”

石琳不甘示弱地说：“我也要走出农村，我要报考省部属中专。”

那时候的她们意气风发，对未来充满了期待。

石琳的父母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除了种地，就是打点零工补贴家用，她还有一个哥哥和一个弟弟，家庭条件一般。

薄爽的父亲头脑活泛，除了种地，还倒腾皮草，虽没有大富大贵，但他家的经济条件在村里是数得着的，她有两个弟弟。

那年中考分数出来后，石琳的成绩过了中专录取分数线，薄爽落选。石琳在报志愿时，她的父亲建议她报地区师范，心比天高的她执意要报省中专，她父亲没有过多阻拦，毕竟谁也不能预知未来，他怕落埋怨。石琳如愿报了省中专，此时的她不知道，在这决定她未来命运的关键时刻，她一意孤行，以后将为此付出沉重的代价。

石琳如期收到了心仪的中专学校的录取通知书，她的心情异常激动，这些年的辛苦与努力没有被辜负，她仿佛看到一条康庄大道在她眼前缓缓铺开，通向诗和远方……

石琳次日下午去了一趟学校，把收到录取通知书的事告诉班主任。石琳在班主任的办公室里见到了这位年轻帅气的老师，把消息一说，班主任很高兴，随后同石琳聊起了班上的同学们。班主任聊到薄爽时，脸上的笑容瞬间没了，神情凝重地说：“薄爽考上重点高中了，可是听她们村的学生说她父亲突然病了，还很厉害，现在在省医院住院呢，不知道这突来的变故会不会影响她上学。”

石琳惊讶地瞪大了眼睛，“是吗？我见过她父亲，挺健壮的呀，年龄也不是很大……”

班主任轻叹一声，“听她村人说她父亲爱喝酒，可能跟这有关吧。她父亲要是能恢复到跟以前一样，还能赚钱养家，她就有希望继续上学，否则的话，生活的重担就得压在她母亲一个人的肩上，那日子就不好过了，她那两个弟弟还小，她上学的希望就很渺茫了。”

石琳的心一沉，她为好友感到痛心，如果薄爽真不能去读书了，她得多伤心啊，她现在能做得就是默默祈祷薄爽的父亲赶快好起来。

夕阳将天空染成了橘红色，夏风阵阵，吹来了丝丝凉爽，令人神清气爽。石琳骑着自行车行驶在回家的路上，心情有点沉重，昔日和薄爽骑车同行的情景历历在目，那时候的薄爽有父亲做坚强的后盾，无忧无虑，笑容明媚，一提到父亲，满满的自豪感，“我爸说了，万一我考不上重点高中，就是自费也让我去读重点高中……”言犹在耳。现在命运却和薄爽开了个玩笑，她考上重点高中了，她父亲却突然病了，她还能不能去读书，即便去了，能不能顺利读完，都成了未知数。石琳看到过这样一句话，人生无论怎样精心规划，都摆脱不了命运的安排。无论怎么样，希望薄爽都能坚强面对。

石琳骑车行驶到薄爽家所在的村庄附近时，习惯性地扭头望向这个被树木掩映的小村庄，这次她再也没等到那个熟悉的身影，不由得轻叹一声，落日的余晖中，那个小村庄在石琳的身后越来越远……

那年的开学季，石琳风风光光步入了心仪的学校的大门，去追寻她的梦想。

那年的寒假，石琳回了家，一次和母亲闲聊时，从母亲口中知道了薄爽的消息，她没有去读书，在家照顾她爸呢。石琳一脸惋惜，“红颜薄命啊。”

石琳虽然顺利地步入了新学校，却也只高兴了三年，等读到四年级，了解了当时的形势，知道了就业的艰难，她倒吸一口凉气，心就不住地往下沉。此时她就意识到自己选错学校了，早知道这样，当初就该听父亲的报师范，师范是三年制，她们这届学生上师范的已经毕业了，赶上了国家分配工作的末班车，都有体制内工作了。她欲哭无泪，肠子都悔青了，但是世上没有卖后悔药的。

人生选择真的很重要！

一九九八年的夏天，石琳毕业了，国家不再分配工作，她怅然地回到了老家。她一个农村人，除了一张有些落伍的中专毕业证，背景、关系啥的都没有，要想找一份稳定的、体面的工作，谈何容易！她感到前途渺茫，陷入了无边的绝望中。

生活还得继续。石琳家庭条件不好，她在家一直闲到深秋，她家乡的皮草迎来了旺季，一天她父亲严肃地对她说：“你现在已经毕业了，老在家这么待着也不是个事，现在皮草特别快，好多地方都在招人，还允许学徒，你去干活吧，我们也不要你的钱，你能养活你自己就行。

”石琳心里一百个不愿意，嘴上不敢说，毕竟自己现在已经是个成年人了，应该自立，自己选的路，跪着也要走下去。她硬着头皮去本村的一户人家去学做皮活了。

村里的人见石琳干起了皮活，就说起了风凉话：“哟，去大城市读了几年书，回来还是干这个呀，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干这个不需要那么高的学历，要是当初不上学直接来干活，能省下那几年上学的费用，还能挣钱，这一反一正得为家里增加不少收入。”

石琳听了心里五味杂陈，只能沉默以对。

也有人为她扼腕叹息。

石琳上学这些年一直顺风顺水，从走出校园后，命运就不再眷顾她，她每一步都走得十分艰难，靠打零工维持生活，后来和一普通人结婚，五年后分道扬镳。

石琳离婚后去了北京，在这座繁华又陌生的大都市里，她放下了心中的包袱，去工厂做普工。工厂里人员鱼龙混杂，石琳人老实，难免被霸道的人欺负，她的应对原则是能干就干，不能干就走，她记得换工作最频繁的一年换了四次工作，社会的毒打让她身心俱疲。

每当深夜石琳躺在床上睡不着的时候，想想自己现在的狼狈样，也会想如果当初听了父亲的话，报了师范，现在的自己是不是有一份稳定的工作，是不是生活得很幸福？唉，可惜现实中没有如果，命里八尺，难求一丈。

石琳经历了大起大落，生活磨平了少年心，她的心态已经平和，习惯了自己的平凡，如果不是刻意提起，都忘了自己曾经的荣光。

石琳北漂十年后，回到了故乡。白色越野车停在了超市门附近。副

石琳在家休息几个月后，到镇上的一家大型超市找了一份普通店员的工作。

翌日早上，阳光正好，微风不燥，石琳今天第一天上班，为了给领导留个好印象，早早地骑单车沐浴着朝阳就到了超市。她到时超市还锁着门，门外也没有其他员工等待，只有东边路边的槐树花开得正浓，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槐花香。

石琳放好单车，走到超市门前的台阶上，刚从包里掏出手机，就见一辆白色的宝马越野车呼啸着从北边驶过来。她忙又放好手机，等待着。

白色越野车停在了超市门附近。副驾驶一侧的车门被打开，下来一位丰姿绰约、神情恬淡的贵妇，这个人天生丽质，化着精致的妆容，再加上保养得好，看上去也就三十岁左右的样子；她中等个头，身材匀称，穿一身黑色的套装，脚上穿着黑色锃亮的皮鞋，简约大气；她梳着马尾辫，耳垂上的金耳钉和手腕上的金手镯在朝阳下熠熠生辉，她还背着一个名牌坤包。

石琳看她好面熟，在脑海中搜索着她的名字。

这个女子看到驾驶位上的丈夫打着电话下了车后，才步态优雅地朝超市门走过来，她丈夫挂了电话，紧随其后。石琳昨天找工作时见过这个男子，这是超市的老板叫许万勇。

这个女子走到石琳近前看向石琳时和石琳的目光相碰，石琳一下记起了她，惊喜地问道：“你是薄爽？”

薄爽也惊喜地喊出了石琳的名字，“石琳——”

老同学久别重逢，分外亲热。

“这家超市是你家的？”

“对呀，你就是新来的员工？”石琳大方承认，

“对，我就是新来的员工。”许万勇含笑问道：“你俩认识呀？”薄爽满面春风地回道：“当然，这是我的初中同学，只是毕业后各奔东西，多年未联系了。”许万勇道：“看来真是有缘分呐。”

石琳感慨道：“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依然贫穷，你可是发了，看你穿金戴银的，一看就是个阔太太。”

薄爽谦虚地回道：“发什么呀，只能说比一般人不差，你还不知道我嘛，就是爱臭美，喜欢戴首饰。”她话锋一转，“石琳，我记得你当年考上了中专的，没工作吗？”

石琳一听薄爽提她上学的事心里就一阵苦涩，她控制着情绪尽量不在脸上表现出来，故作轻松地说：“可是我的运气不好啊，我考上的时候国家还管分配工作，等我毕业的时候国家不管分配工作了，咱一个农村人，没背景、没关系的，找不到稳定、体面的工作，为了生存，只能打零工。”

“那这些年怎么没遇到过你呢？”

“我在城市漂了十年呢，去年秋天才回来。”

“噢。”

石琳见他俩没有开门的意思，诧异地问道：“咋不开门呢？”

许万勇随和地回道：“我打电话了，马上就来。”

薄爽说：“这里有一个大叔看店。”

石琳恍然大悟，“噢。”

此时里面疾步而来一位五十岁左右的大叔，他从里面打开了门，他们进到里面。这是一家大型超市，外面阳光灿烂的，里面只有靠近门的地方有点亮光，再往里面黑咕隆冬的，许万勇合上了电闸，里面一下亮堂起来。薄爽热情地对石琳说：“石琳，现在时间还早，来，到办公室聊会儿。”石琳点头，跟着薄爽夫妻俩走向位于侧面的办公室。

薄爽边走边说：“其实我老公是和你同时期毕业的大专生，他家是镇上的，家庭条件好，我公公做皮草生意，他头脑活泛，善于经营，积攒了丰厚的家底，我老公毕业后也没找工作，就回家打理家族生意，我们结婚后就自己单干，那几年市场行情好，也攒了点本钱，这几年行情不行了，为了增加点收入，才开了这家超市。”

石琳依稀记得薄爽初中毕业后就不读书了，她一个初中生能嫁一个富家的大专生，石琳有点不敢相信，她小心地问道：“你初中毕业后又读书了吗？”

一丝痛苦的神色在薄爽的脸上稍纵即逝，“没有啊。要说我当年的运气也不是一般的差，我考上重点高中了，可是我父亲突然生病，花光积蓄最终也没能留住他，我两个弟弟还小，为了帮母亲撑起那个家，我只能含泪弃学打工。你不知道，我那时候多羡慕你！

”他们进到了办公室，这里宽敞明亮，靠左边墙有一个三人座的沙发，沙发前有一个玻璃茶几，再往里，靠右边墙有一张暗红色的高档办公桌，办公桌上靠墙一侧摆放着绿色盆栽和办公用笔，办公桌前有一把黑色的皮质转椅，转椅的对面有一把普通的椅子，转椅后面的墙上挂着一幅草书的《沁园春雪》的书法作品，龙飞凤舞，大气磅礴，让这间屋里充满了艺术气息。

薄爽招呼石琳，“随便坐！”

石琳答应着站到了沙发边上，她是来打工的，不敢失了礼数。

许万勇径直走到办公桌前，把车钥匙放到桌子上，坐下，俯身从下面拿上来一瓶饮料，放到桌子上。

薄爽把挎包挂到那把普通椅子的椅背上。许万勇示意薄爽把饮料给石琳，薄爽心领神会，拿起饮料走向石琳，见石琳还站着，又招呼着，“石琳，坐啊，别站着。”

石琳这才坐下，接着刚才的话题回道：“都说十年河东十年河西，现在轮到我羡慕你了，不对，其实我一直都羡慕！”

薄爽诧异地一挑秀眉，“一直都羡慕我？”

“对呀，羡慕你的美貌啊。人家说这是老天赏饭吃。你老公也是看上你的美貌了吧？”

薄爽妩媚地一笑，“这个光美貌可不行，毕竟美貌不能当饭吃，关键是我能干，当年我在他家裁裘皮服装，十个裁工里我干活最快，我公公见我又漂亮又能干，才托人到我家为他儿子提亲的。”薄爽走到石琳近前把饮料递给石琳，“现在还没热水，先喝瓶饮料吧。”

石琳忙推辞，“不用，我不渴。”

薄爽把饮料硬塞给石琳，“别客气！”

许万勇正在刷手机，听到薄爽的话后，眼睛立马离开手机屏幕，抬起头朝薄爽温和地抗议道：“你快拉倒吧，当初是你先追的我。”

薄爽转身走向那把普通椅子，边走边朝丈夫抗议道：“你让石琳说说，就你这副尊容，我会先追你？”

许万勇自信地说：“我觉得我这张脸挺好得呀，五官端正，称不上美男子吧，也绝对不算丑男，再加上咱这完美的身材，”他邪魅一笑，“咱俩现在离婚，追我的人从这儿能排到大道上，你信不信？”

薄爽走到椅子前坐下，白了丈夫一眼，“人家那是喜欢你的钱。”

许万勇得意地一笑，“有钱是男人最大的底气。抛开这一点，我上大专时，追我的女生也是排成排，你是里面学历最低的，要是我自己选，打死我也不选你。”

薄爽回怼道：“那些个高学历美女谁懂皮草？这些年要不是我帮你打理生意，你会有今天？”

石琳见他们两口子斗嘴自己也插不上嘴，又听到外面有了说话声，便站起来对薄爽说：“

薄爽，外面有人了，我先出去了。”薄爽转向石琳，含笑道：“好，中午我请你吃饭，咱们好好叙叙旧。”

石琳应了一声，“好。”便转身往外走去。

里面许万勇还在回怼着薄爽，“如果我的妻子不懂皮草，我可以雇个管案子的，能用钱解决的事都不叫个事。”

现在还不到点卯的时候，到了的员工仨俩地聚在一起聊得不亦乐乎。这些员工正聊着，见办公室里走出一个生人，都好奇地看了石琳一眼。石琳面对这样的场景也不怵头，大大方方地走到一边等待着。

时间不大，薄爽拿着花名册就走出了办公室。老板娘的威力不是盖的，这些员工立马停止交谈，一脸严肃地迅速排成两排。薄爽示意石琳站到前排的边上。石琳照做。

薄爽一脸严肃地站在前面点完了名字，脸上才又露出了笑容，“大家欢迎一位新来的同事——石琳。”她说完带头鼓掌。

超市里立马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石琳后来从同事的口中知道了薄爽的婚恋故事，一个很俗的婚恋故事，许万勇在上大专时谈了一个女朋友，也是本地人，那时候薄爽在许家干活，她看上了许万勇，就连着在许家干了几年，许万勇毕业后，薄爽就对他死缠烂打，并成功怀上了许万勇的孩子，薄爽也是运气好，上来就生了一个儿子，最后母凭子贵，挤走许万勇的正牌女友，成功上位。他们结婚后，许万勇的父亲给了一笔启动资金，他们就单干，那时候市场行情好，他们凭着那笔钱在皮草界混得风生水起，赚得盆满钵溢，现在他们至少是千万富豪。

石琳暗自感叹：没想到上学时那么文静的薄爽，为了嫁入豪门，竟也这么疯狂。

不管怎么样，石琳看到老同学的人生已经奏出华美的乐章，还是由衷地替她感到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