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的光

老家晋南对奶奶的称呼发音是nüe，我小时候觉着好土气。疫情前听作家刘纪昌老师讲红楼梦解读，“女娲”连读起来就是nüe。河东是上古神话女娲造人的发源地，这一块本土信仰是古远的女娲崇拜，把家中功劳最大的老祖母比之为女娲，沿袭下来约定俗成，奶奶就成了nüe。


姥姥是我妈的nüe，是我的曾外婆，我管她叫姥姥，我们把长三辈以上的祖辈统称姥爷姥姥。她去世时我五岁，只有一些些记忆的碎片，那几天来了好多不认识的亲戚，几个不常见的表姊妹，家里异常的热闹，我没有伤心，像赶集一样高兴。四十多年过去了，时光模糊了姥姥的样貌，幸亏家里还有张一九五九年十月的老相片，才让我的回忆有一些真凭实据。

照片上有一竖排字“苏门王氏系安徽卓州城人垂信之母”，苏垂信是我的外公。几年来我一直查安徽卓州，都是查无此地，前天问我哥才说清楚是安徽亳州，曹操的故里。应该是照相的没听过亳州写成了卓州，照片上的姥姥高个子，大脚板，嘴巴阔，双眼炯炯，神情端庄大气，一看就是个见过大识面的人。

长大后我才知道姥姥和我们没有血缘关系，姥姥的老家遭了年饥，流落到西安，被家人卖给一个妓院。妓院也分三六九等，姥姥是穷人家的女儿，一双大脚丫，在那里面不合时宜，常被老鸨欺压。姥爷四兄弟排行老大，当时是西安城里当铺的大掌柜，是个有文化的人，从老家门楼上的燕翼诒谋就可以看出来，他一路从帐房到朝奉，再升到大掌柜，据说同时管理几家当铺，颇受东家信任，有自己的专用车马，和当时的达官贵人多有交集，常出入妓院。

姥爷同情姥姥的遭遇，又看中了姥姥的手脚麻利，性格爽朗，于是用半年的例银三百大洋为姥姥赎了身带回山西晋南的老家。

正房姥姥性格刚强，生有四个女儿，看姥姥姥爷情投意合，心生妒忌，给姥爷讲道理：“头枝夫妻酽酽的，半路夫妻淡淡的”。又言语刻薄姥姥的出身和大脚，被姥爷关起门打了一顿，还是姥姥翻窗户进去才拉开，正房一气之下回了娘家，姥姥劝说姥爷去接，姥爷倔强不去，正房在娘家呆了一年后改嫁了。姥爷的三弟媳时逢瘟疫英年早逝了，留下一个女儿和一个儿子就跟着姥姥。二家合一起，五个女儿和一个儿子苏垂信由姥姥抚养长大娶媳嫁女，都和姥姥很亲。

我妈是外公苏垂信的长女，从记事起吃住都和姥姥在一起。十二岁时，我的外婆因意外去逝，留下了六个未成年孙子辈，最小的舅舅当时才九个月，是姥姥撑起了这个家庭的重担，到我妈二十岁刚生了大哥还没出满月，我外公就因冤屈跳井了，又是姥姥当家为三个孙子成家立业，孙女出嫁。

姥姥没生育，非常喜欢孩子，我唯一能记得起，姥姥七十多了临走前那一年，还带着六岁的表哥，五岁的我、四岁的表妹，三个偷懒不愿走路的小娃，姥姥背着一个走十步，再返回来背另一个，乐在其中，不嫌苦累。

我妈和姥姥的感情很深，每年十月必给姥姥送寒衣。经常给我念叨，姥姥在世受了多少罪，吃了多少苦。煮黄花菜时说起姥姥种的金针花，隔天能摘一背篓。吃皮蛋时提起姥姥老家街上有做皮蛋的工厂，姥姥教她念：“ 安徽省亳州城，西大街皮蛋厂，不要媳妇去上班，只要姑娘打鸡蛋。”

我妈每晚七点必看央视新闻，了解国际形势，应该是姥姥抚养和言传身教的无形影响。而我对安徽人怀有天然的好感，想着明年春暖花开带老妈去一趟心心念念的亳州城，找一找姥姥的西大街皮蛋厂。

在那个动荡的年代，姥姥不得不离开白墙黑瓦的亳州古城，一路西行，颠簸流离，最终在千里之外山西省芮城县阳城乡的小村庄——桑林村，像风雨飘摇中的一粒种子，在粗砺贫苦，干旱缺水，沟壑纵横的中条山下落地生根，有了一个新的身份——苏门王氏。

不识字的王氏没有联系过家人，再也没有回到过故乡。她随遇而安、性格果断、心胸豁达、一腔慈爱、一双大脚板走遍了村边的黄土，抚养了二代人，赢得了后人的爱戴和怀念，而姥姥沉重的一生也对得起姥爷的知遇之情，搭救之恩。

我的姥姥，我妈的nüe，就是这个家里劳苦功高的女娲，我妈已经忘了和她没有血缘，也不怀念千秋万代的血脉祖宗了。只记得在她nüe的双手缝缀不歇的忙碌里，这个破碎的家族才得以完整，并繁衍兴盛。

人类生生不息，延续的不仅仅是血缘，还传承着积极向善的精神。我妈八十多了，也到了风烛残年，但薪火相传，时至今日姥姥强大的精神依然加持着妈妈的言行。她幼年在姥姥的膝下承欢，成年和姥姥相互依存，共同经历了二次突如其来的亲人离世，以及不可抗拒的时代变迁，她们依顺世代的秩序前行，懵懂而怆惶，在共同的挫折磨难中抓紧彼此的手，互相成为彼此的光。姥姥的烛火在多年前就熄灭了，但那光焰一直照亮着后人的暗夜。

解美/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