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菜_散文_赵艺宏

乡下人爱吃地菜。

荠菜，地垄之草。立春后，天气日渐回暖。冰雪消融，土松地疏，回黄转绿，莺飞草长。闲淡了一后冬的村民，不论男女，扛着锄头，到麦田去锄草。说锄草，不如说去刮草，因为麦苗起身，根系发展，若斩草除根，入土很深，自然伤及根脉。被刮掉的诸多杂草村民视之高兴，它们要和麦苗争肥，费地力。不过，有一种草村民要恭敬捡起，草叫荠菜。荠菜，出土后围着菜根向周围长开，锯齿状。八、九片叶子，柳叶片宽、长、厚，上面细细的绒毛，青涩，草绿，能吃。村民们把荠菜捡起放进篓内，下工时带回家，变着花样吃。吃法有几种：一是当菜吃，择好洗净，焯水，切短，放盐和味精，拌蒜片，葱丝，淋醋，泼少许滚烫的棉籽油；二是放到面汤或清汤面里，一白二绿，诱色诱食；三是切碎拌肥瘦相间的猪肉拌碎葱拌胡椒面拌盐包饺子吃，不过，这种奢侈的时刻少之又少；四是把荠菜切碎放小苏打拌面捏团，上锅蒸菜疙瘩，吃时把蒜捣烂成泥，泥中放盐加适量开水和醋，哎，那种味道……记得在村里上学时候，早上都有带干粮上学的习惯。有一天早上家里没有干粮，我和哥哥妹妹都没有吃早饭，上完自习课，中间是课间休息，母亲给我们送干粮来了，送来的不是馍馍，竟然是荠菜疙瘩，刚蒸出来不久，荠菜疙瘩放在碗里冒着热气。母亲还带来了筷子，我们几个把碗放在学校的室外乒乓球桌上吃，身边围着好多同学。

其实，要说村民爱吃地菜也不尽然，事实是村民把地菜当作粮食的一种补充。文革时期，口粮接不上气，尤其是人口多的家庭，孩子多，饭量大，一年有二三个月的缺口，除向生产队和邻居亲戚家借粮度饥荒之外，就用各种野菜充饥，糊口。日子过得煎熬，揪心。这不，吃完荠菜后，村民又盯上了一种地菜——白蒿蒿，它长在比较干旱的田野，树林间，干瘪，细茎，色泽灰白，可以入药，药名茵陈。村民们采挖回的白蒿蒿主要是拌面蒸着吃，蒸前菜里放点碱面，蒸出的菜绿绿的白里透着黄亮，吃起来清干，醇香，味厚，打出的饱嗝里也流露出村民们的心满意足。就这样，村民们吃得春意盎然，吃到百花盛开。这期间，村民们脱掉了厚重的棉袄棉裤，穿上了单衣单裤。尽管仍是缺吃少喝，但精神饱满，眼球滴溜滴溜转动。正好，地面上吃完后，又盯树上了。金光灿烂的榆荚钱，洁白无瑕的槐花，还没入口，甜甜的香味通窍扑鼻，有些被饿狠了的村民哆嗦着，顾不了太多，抓起地上的榆钱槐花直往嘴里噻。咀嚼着，下咽着，一行行炽热的泪水就扑簌簌往下掉。

雨水过后。在晋南，苜蓿开始发荣滋长。

苜蓿，茎多，叶小，成熟后，开紫色花。一年几茬，为多年生草木植物，用于牲口的草料。生产队腾出田地种植一定面积的苜蓿，对于牛、马、驴、骡，苜蓿是它们一年的主要细粮。那些年，牲口只能吃少许的麦麸，增膘和减膘全凭苜蓿的多与少，一个生产队有几十头（匹、条）牲口，苜蓿用量之大，不言而喻。惊蛰后，苜蓿同小麦一起成长，到清明前后长高至十余厘米。这时候，村民们也管不了太多，也不分是“谁”的口粮，到地里偷割苜蓿，没带镰刀的干脆用手去捋。后来，村里成立了巡逻队，村民们就改为夜间行动，于是就有了许多故事。比如：女婿抓住了丈母娘；侄儿逮住叔叔；未婚夫喊住未婚妻……没有更好的手段，怎么办？喷洒农药！地头上插个牌牌，上写：小心中毒！！！感叹号一个比一个大，像三支长短不一的红缨枪。后面有个括号，内写：1059（1059是当年药力最大的农药）。这招毒辣，村民们被震慑住了。随即住了手，闭了口。只等下雨冲淡药力后再开始下一轮行动。

夏收后，村民们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有了麦子，愁眉舒展，苦脸顿失。美美吃几天饱饭再谋以后的日子。接下来，借粮的村民还完粮食，再看剩余，不由己，心又被揪起。挨饿的生活让村民变得谨慎。看来，日子必须勤俭，平时就要夹杂吃一点粗粮，地菜。有心者，还会晒干一批地菜，蔬菜，地瓜，如苦苣，萝卜叶，萝卜干，红薯叶，红薯片，以统筹搭配，度过隆冬和无粮的难耐日子。至今，温饱了的村民仍然采挖地菜。甚或，城市的大酒店也配有各种地菜制作的特色菜。不同的是，此时的美食者只是在尝鲜和品味，以满足味觉之感受，并非充饥、活命之必须。饥不择食，地菜添补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不过，村民们仍然怀念各种地菜，他们知道地菜也有生命。地菜出土之后，残风露宿，尘封虫咬，苟延残喘，就是如此环境，它们却不屈不挠，傲雪凌霜，茁壮成长，且用它们的生命之躯延续着我们之希望，滋润着我们之生命。

乡下人爱吃地菜。地菜，一棵棵生命之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