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_短篇小说_范小天

镜子里的男人胡子拉茬，两耳被散乱的长发遮住大半，眼神迷茫无助，邋遢的样子像工地上的小工。两个多月没照镜子，这突然一照，他差点认不出自己。忽生一股恨意，猛然举起拳头，他要把镜子和镜子里的那个男人一起打碎。镜子的反光里突然出现父亲，父亲后脑勺的那团白发像一个精灵激射而来，让他猝不及防，慌乱缩手遮挡自己的头脸。

父亲倒床需要照顾这才两个多月，仿佛经历过一场持久战，华世孝已是心神紊乱，疲惫不堪。看他这样子，如果没人替换，相信他熬不了几天，不疯也是病。

父亲年轻的时候在大集体做水利，因为没注意防护，落下了严重的风湿病。父亲中年以后基本丧失劳动能力，重活都压在母亲身上。由于常年劳累，母亲四十不到就头发花白、驼背，六十五岁得了老年痴呆。她忘记了自己是谁，也不记得老伴，但她记得儿子孙子的名字，也仅仅是记得名字，见面却不认识谁是谁。母亲偶尔也有清醒和正常人一样，但时间不长，一会儿又都忘记。父亲虽然身体瘦弱，脚步虚浮，就像随时会被大风从田畈里刮起一样，但他还是无怨无悔地跟着老伴到处走，一路陪伴她。

但这次不同，他的风湿病已经严重到不能站立，要长期卧床调治。现在父母都有病，在农村无人照顾，华世孝只得把他们接到县城。幸亏买房那时咬牙买的小三室，这时一家人住在一起刚好，也算不幸中的万幸。

华世孝三本大学毕业，在县城一家国企上班，正常结婚生子，攒钱买房，在县城总算有了属于自己的小家。五年前企业卖断，华世孝毫不意外下岗。这几年，他一直靠跟私企打工养家糊口。他妻子中专毕业，参加了劳动部门的月嫂培训，后来从事月嫂工作。她因态度诚恳、语言温和、工作认真、服务贴心等特长，深受服务公司和客户的好评。工资一路看涨，已经拿到了八千一个月，比华世孝要多三分之一。两人是自由恋爱，有感情基础，工资合着一起用，日子过得倒也平安。

父母需要专人照看，妻子工资高，自然不能耽误她，想请保姆，可保姆的工资比华世孝还高，不如留他在家照顾，节约钱还贴心。最后两口子商定，就这么办。可照顾病人不是件容易事，老话说久病床前无孝子，华世孝照顾七天就尝到了这话的分量和压力。其中，最让他发愁的有两件事，一是大小便，二是卧床生疮。

小便虽然可以拿尿壶接，但老人撒尿随意性大，这就要求他要在老人眼头上，随喊随帮。有一天中午，华世孝去厨房做饭，父亲撒尿的喊声被厨房油烟机的响声盖过，等他抽空去看时，父亲呜咽说：“我尿在床上了！”神情很是不安和委屈。看着父亲的苦脸，除了安慰，他还能说什么呢?

文/范小天，男，湖北浠水县人，中共党员，大专文化，浠水农商银行职员，在省市级报刊杂志平台发表小说。

瘫痪老人容易便秘，世孝不得不帮父亲推肚子，劲小了不起作用，劲大了父亲太瘦又叫肚子皮摩擦痛，这时最容易体会到什么叫左右为难。用不了五分钟，把华世孝累的满头大汗。父亲看不过意，向他检讨说：“儿啊，我给你添累赘了，你莫怪爸哈！”听到父亲这样卑微说话，华世孝就像皮球放了气，刚才劳累的苦闷顿时全消。待把被单衣物撤换干净，父亲舒服躺下，他伸手抚摸父亲的额头，说：“爸，你养我小，我养你老，是应该的，你莫再说这样的话。同样，我有时候不耐烦，你也莫生气，我俩互相理解，你看行不行?”

“儿啊，你说的哪有不行的呢，行。”父亲紧缩的眉头舒展了。

道理大家都懂，但不管什么事，只要发生在自己头上，实际情况就会有所不同。更别说时间一长，身体和精神都受煎熬，一般人会受不了，否则，哪来那么多的不孝子。这就是华世孝现在的复杂境遇和心情，他才会有这么大的反应和错乱。

穿衣镜不能砸，华世孝无奈地看向穿衣柜旁边的窗户。窗外已是五月的天气，到处大树成荫，绿草青翠，花红柳绿，一排生机勃勃的景像。站在三楼上看，下面人行道上人来人往，自由自在，让华世孝很是羡慕。可他出不去，不是没时间空隙，是他没这心情。

就在心情涌动之时，一个中年女人走进他的眼帘。身形那么熟悉，再看穿衣镜上母亲年轻时的照片，她不就是母亲年轻时的样子嘛！你有个姐姐，他记起母亲清醒时说过这话。莫非，是姐姐知道父母生病，弟弟一人照顾不过来，特地找来看看。想到这里，华世孝心头发热连忙往室外跑。三楼楼道里没人，他从步梯快步下到二楼，二楼楼道还是没人。登登登，华世孝几步跑到一楼，一样没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他赶紧走到楼道外面，往四处张望，来回搜寻，都没发现他想要的喜悦。大概率是他误会了，可他心有不甘。

回到房间，华世孝急切地拉着母亲的双手，说：“妈，你说我有个姐姐，她在哪儿呢?”

“姐来了，大姨在哪儿?”母亲以为是她姐来看她。

“不是大姨，大姨没来。我是问我姐，我姐她在哪儿?”

“你姐是谁呀，我不认识她。”母亲答非所问，让满怀希望的世孝大失所望。像是突然丧失支撑，他忽然身体发软，一屁股坐在父亲的床头。

接下来几天，有事没事，华世孝都要问母亲几声：“妈，我姐在哪儿，你告诉我嘛?”不管儿子怎么问，母亲都是一脸懵懂，完全不顾儿子的感受。

这天，华世孝为父亲治褥疮上药。那是父亲臀部一个血肉模糊的孔洞，看着很瘆人。他可不管这些，一手挤药，一手压纱布，两手并用包扎。这是华世孝总结的经验，上药时一定不能细看，要大略略地上药，这样才能包扎的既快又好，自己还不反胃，不吐。  

谁知，刚才孔洞血肉上的渗血惊吓了母亲，她居然神情恢复正常，言辞恳切说：“儿啊，我和你爸生你一个儿子，是我们拖累了你。你有个姐姐，你就没这么辛苦了。在你前头，我是想给你生个姐，有个姐可以帮你替一替，是老天爷不让我生，直接生了你啊，儿！”

这一声儿就像一声开闸的号令，就见泪水突然往外喷，在华世孝的脸上肆意流淌。